百户的手,抖得像筛糠。
他怀里揣着的那张,用油布包着,看得比自己命还重的地图,此刻却感觉有千斤之重。
他,小心翼翼地,将地图,呈到林远面前。
林远,没有接。
他,只是靠着身后冰冷的石壁,微微垂着头,仿佛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已经耗尽。
那口,带着腥臭的黑血,吐出来之后,他身体里那股焚心煮骨的燥热,便如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连骨髓都被抽空的,极致的虚弱和冰冷。
“王爷……”
百户,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哭过之后的沙哑。
“您……感觉怎么样?”
林远,没有回答。
他,只是,用下巴,朝着地图,轻轻点了一下。
“摊开。”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吹过枯草。
百户,不敢再问。
他,和旁边那名老兵,立刻,将那张粗糙的军用地图,在地上,缓缓展开。
石坳里,燃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
跳动的火光,映着林远那张,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清点人数。”
林远,看着地图,头也不抬地问道。
百户,心头一颤,喉头滚动了一下。
“回王爷……渡河,加上刚才……咱们,还剩下……七十一人。”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从彰德府杀出来时,一百四十四道幽魂。
如今,只剩下一半不到。
“能战者。”
林远,又问。
百户的声音,更低了。
“不足三十……人人带伤。”
“马呢?”
“不到二十匹。”
“干粮。”
“……没了。”
最后两个字,几乎听不见。
石坳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剩下,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绝望。
比北地的寒风,还要刺骨的绝望,再次,笼罩了这支,残破的队伍。
没有食物,战马不足,半数伤残。
他们,就算逃过了锦衣卫的追杀,也逃不过,这片,荒芜土地的吞噬。
他们,会被活活饿死,冻死在这里。
林远,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那一张张,灰败,麻木的脸。
他,没有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
他,只是,伸出了一根,因为失血而显得,格外苍白修长的手指。
缓缓地,落在了地图上。
然后,轻轻,敲了敲。
“这里。”
百户,和几个队正,连忙,凑了过去。
火光下,他们看清了,那个被王爷指着的地方。
那是一个,用最简单的符号,标注出的村落。
旁边,写着三个小字。
小王庄。
“王爷……这是……”
百户,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一个村子。”
林远,打断了他。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虚弱。
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
“距离我们,十五里。”
“斥候探过,庄子不大,百十户人。”
“庄里,有马,有粮,有过冬的衣物。”
林远,说完这几句话,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他,用手,捂住嘴。
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百户,连忙,想要上前,替他抚背顺气。
林远,却摆了摆手,阻止了他。
他,缓了很久。
才,再次,抬起头。
那双,被血色,染得,有些妖异的眸子,看着百户。
也看着,所有人。
“我们需要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回家。”
石坳里,依旧,一片死寂。
但是,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了起来。
他们,听懂了。
他们,都听懂了,王爷那,未尽的话语。
抢一个村子。
抢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
这,和土匪,和乱兵,有什么区别?
他们,是镇北军。
是,曾经,用血肉,守护着北方万万百姓的,镇北军!
“王爷……”
一名,年轻的士兵,嘴唇哆嗦着,忍不住,开了口。
“我们……”
“闭嘴!”
百户,猛地回头,一双赤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那士兵,吓得,把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百户,转回头,看着林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再问。
也没有,再有任何犹豫。
他,站起身,对着身后,那些,尚能一战的弟兄,发出了,嘶哑的,却,无比坚决的命令。
“还能动的,都起来!”
“带上兵器!”
“半个时辰后,出发!”
没有人,提出异议。
那些,还坐着的士兵,默默地,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他们,检查着自己,已经卷了刃的兵器。
整理着自己,破烂不堪的甲胄。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迷茫,没有了挣扎。
只剩下,一种,被逼入绝境后,野兽般的,麻木和,凶狠。
王爷,说得对。
他们,要活下去。
不择手段地,活下去。
……
月,隐入了云层。
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二十七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小王庄的村口。
村子,很安静。
只有,几声,零星的犬吠。
很快,那犬吠声,也消失了。
被,几支,从黑暗中射出的,无声的袖箭,终结。
百户,打了个手势。
二十七人,立刻,分成了三队。
一队,扑向村东头的马厩和粮仓。
一队,控制住村里,唯一的一条主路。
剩下的一队,由他亲自带领,直扑,村子中央,那座,最显眼的,青砖大院。
那是,庄子里,里正的家。
行动,快如闪电。
没有喊杀声,没有火光。
只有,兵刃,切开皮肉的,沉闷声响。
和,被捂住嘴巴后,发出的,绝望的,呜咽。
这是一场,屠杀。
一场,由二十七头,濒死的饿狼,对一群,毫无防备的绵羊,展开的,高效而又,冷酷的屠杀。
他们,杀的,不只是人。
还有,他们心中,那,最后一点,名为“底线”的东西。
林远,没有去。
他,被留在了石坳里。
由,剩下的四十多个伤兵,守护着。
他,靠在石壁上,静静地,听着,远方,那,若有若无的,惨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仿佛,他,只是一个,冷漠的,局外人。
一个时辰后。
百户,回来了。
他们,带回来了,四十多匹,健壮的骡马。
马背上,驮着,满满的,粮食和,干净的衣物。
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新的血腥味。
“王爷。”
百户,走到林远面前,单膝跪下。
他的脸上,溅着几点,已经干涸的,暗色的血。
“都……办妥了。”
“庄子里,所有会骑马,会拿刀的青壮……一共,三十七人,都……”
他,没有再说下去。
林远,也没有问。
他,只是,点了点头。
“伤亡。”
“我们的人,有三个,伤势过重,没……没撑住。”
百户,低着头。
“还有五个,被……被村民用锄头,砸伤了。”
林远,沉默了片刻。
“把,没撑住的弟兄,就地,埋了吧。”
“是。”
“让剩下的人,换上干净衣服,吃点东西。”
“是。”
林。。远,在亲兵的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牵过一匹,无人骑|乘的战马。
然后,将那三具,尚有余温的,冰冷的尸体,一个一个,亲自,搬到了马背上。
“王爷,您这是……”
百户,愣住了。
“带他们回家。”
林远,吐出四个字。
他,翻身上马。
动作,因为牵动了胸口的伤势,显得,无比艰难。
但他,还是,稳稳地,坐了上去。
他,看了一眼,东方,那,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的天际。
然后,调转马头,望向,那,无尽的,北方。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