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化作一道沉默的黑色剪影。
没有旗帜,没有号角,只有马蹄踏在冻土上的沉闷回响,和伤者压抑不住的低哼。
七十一人,二十七骑在前,其余伤兵与驮着粮食的骡马混在中间。三具用破布包裹的尸体,被横放在马背上,随着马步的节奏,无声地颠簸。
他们,像一群,从地狱中逃出的孤魂野鬼。
林远,就在队伍的最前方。
寒风,像无数把小刀,刮过他苍白的脸颊。胸口的伤处,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但他只是挺直了脊背,仿佛那具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不是他自己的。
他的意识,一半在对抗着身体的崩溃,另一半,则化作了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荒原。
风声,草木的摇曳声,远处孤狼的嚎叫声。
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最纯粹的信息,在他那片冰冷的识海中,被迅速地分析,判断。
他在厮杀。
用自己的意志,与这片,充满敌意的天地厮杀。
他杀掉了,身体传来的,每一丝软弱的哀求。
他杀掉了,脑海中,泛起的,关于小王庄的,每一帧血腥的画面。
他杀掉了,那最后一点,名为“林景渊”的,属于过去的温情和犹豫。
他现在,只是林远。
一个,要带着六十八条命,和三具尸体,回家的,怪物。
“王爷。”
百户催马,赶到他的身侧,声音压得很低。
“弟兄们……快撑不住了。”
林远,没有回头。
“撑不住,也得撑。”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我们,停不下来。”
百户,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他知道,王爷说得对。
他们,一旦停下,就是死。
可他看着身后,那些,靠在马背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的弟兄们。
他们中的很多人,连握紧缰绳的力气,都快没了。
那场,在小王庄的,屠杀。
抽空的,不只是他们的体力,更是,他们的魂。
他们,不再是镇北军了。
他们,只是一群,双手沾满了无辜者鲜血的,行尸走肉。
就在这时。
前方探路的斥候,从一道土坡后,闪电般驰回。
他,没有靠近,只是在远处,做了一个,所有镇北军都看得懂的,手势。
有追兵。
队伍,瞬间,停了下来。
一股,无声的,却令人窒息的紧张感,瞬间,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多少人。”
林远,勒住马,声音,依旧平静。
“看马蹄印,不超过三十骑。”
斥候,翻身下马,快步跑到林远面前,单膝跪地。
“速度很快,装备……不像是锦衣卫。”
“是府兵。”
林远,吐出三个字。
百户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锦衣卫,是朝廷的鹰犬,不死不休,理所当然。
可府兵……
那是,地方上的武装。他们,应该是,被派来,剿灭他们这群,“乱匪”的。
小王庄的事,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他们……离我们多远。”
“不足五里。”
“王爷,我们快跑吧!”
一名队正,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慌。
“趁他们还没追上……”
“跑?”
林远,终于,回过了头。
他,看着那名队正,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映着,灰白色的天光。
“我们,带着伤兵,带着辎重,往哪跑?”
“我们的马,跑不过他们的。”
“最多半个时辰,就会被追上。到时候,力气耗尽,只能,任人宰割。”
那队正,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低下了头。
林远,收回目光,环视了一圈。
他看到,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恐惧。
士气,已经,跌到了谷底。
这样一支队伍,别说迎敌,恐怕,一个冲锋,就会彻底崩溃。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缓缓地,抬起手,指向了不远处,一片,低矮的,地势略显复杂的丘陵。
“那里,可以打。”
百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神一凝。
“王爷的意思是……设伏?”
“不。”
林远,摇了摇头。
“是,屠宰场。”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柄冰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屠宰场。
他,将接下来的战斗,定义为,屠宰。
“百户。”
“属下在。”
“你,带十个骑术最好的弟兄,从右翼绕过去。”
“把他们,往这片丘陵里赶。”
“剩下的人,下马,跟我来。”
林远,说完,便不再理会众人,第一个,翻身下马。
他,牵着马,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向那片,如同野兽脊背般,起伏的丘陵。
他,每走一步,胸口的伤,便抽痛一下。
但他,没有停。
他的背影,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单薄,而又,决绝。
剩下的士兵,看着那个背影,都愣住了。
他们,不明白。
王爷,要做什么。
但,他们,还是,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像一群,失去了思考能力的,提线木偶。
……
丘陵的背面,是一道,天然形成的,狭长的沟壑。
宽不过两丈,长约百步。
两壁,是陡峭的土坡,上面,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枯黄的荆棘。
这是一个,绝佳的,伏击地点。
也是一个,一旦被堵住,就再也,无路可逃的,死地。
林远,就站在这条沟壑的入口。
“弓箭手,上两边的土坡。”
“长矛手,在沟口,列阵。”
“其他人,在后面,准备补刀。”
他,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命令。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那些,原本,眼神麻木的士兵,在听到这,熟悉而又,冷静的指令后。
身体,仿佛,被注入了,某种,久违的本能。
他们,开始,机械地,行动起来。
寻找射击位,组成枪阵。
动作,依旧生疏,迟缓。
但,那支,曾经,战无不胜的镇北军的影子,仿佛,又回来了,一点点。
很快,阵型,布置完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
远方,马蹄声,由远及近。
“来了!”
一名斥候,低声喝道。
林远,靠在一块岩石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他在节省,每一丝,体力。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些,即将,踏入死亡陷阱的,府兵。
在他眼中,他们,已经,是尸体了。
“轰隆隆……”
马蹄声,越来越近。
一支,大约二十五六骑的府兵队伍,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他们,装备精良,士气高昂。
为首的,是一名,满脸横肉的都头。
他,看着地上,那,清晰而又,凌乱的马蹄印,脸上,露出了,贪婪的狞笑。
“弟兄们!那群反贼,就在前面!”
“他们,跑不远了!”
“抓到北凉王,官升三级!赏银万两!”
“杀啊!”
所有的府兵,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发出了,兴奋的嚎叫。
他们,挥舞着马鞭,狠狠抽打着坐骑,速度,又快了几分。
就在这时。
百户,带领着那十名镇北军骑兵,如同鬼魅般,从他们的侧后方,猛地杀出!
他们,没有恋战。
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射出一轮箭雨。
然后,便立刻,调转马头,朝着那条沟壑的方向,狂奔而去!
“是反贼!别让他们跑了!”
那都头,果然,上当了。
他,想都没想,便立刻,下令全军追击。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群,穷途末路的,丧家之犬。
他,要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追杀。
百户等人,一头,扎进了那条狭长的沟壑。
那都头,也毫不犹豫地,带着人,追了进去!
当最后一名府兵,也踏入沟口的瞬间。
林远,睁开了眼。
那双,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死神般的,寒光。
“放!”
他,吐出了,一个字。
咻!咻!咻!
埋伏在两侧土坡上的箭矢,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从荆棘丛中,攒射而出!
狭窄的沟壑,成了,一个,完美的,死亡通道。
府兵们,挤在一起,根本,无处可躲!
“噗!噗!噗!”
惨叫声,此起彼伏!
人,和马,像下饺子一样,纷纷,栽倒在地。
“有埋伏!撤!快撤!”
那都头,目眦欲裂,亡魂大冒!
他,拼命地,想要,勒转马头。
但是,太晚了。
“杀!”
沟口,十几名镇北军长矛手,发出一声,压抑了许久的,怒吼!
他们,挺着长矛,组成一道,冰冷的,钢铁之墙,狠狠地,迎了上去!
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府兵,连人带马,被直接,捅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
后续的府兵,被,同伴的尸体,和,受惊的战马,堵住了去路。
整个队伍,彻底,乱成了一团!
而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那些,躲在后面的镇北军士兵,从土坡上,冲了下来。
他们,像一群,沉默的,屠夫。
绕到府兵的身后,用手中的刀,冷静而又,高效地,收割着,那些,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生命。
一刀,封喉。
一刀,穿心。
没有多余的动作。
没有,丝毫的,怜悯。
那名都头,还想,负隅顽抗。
他,挥舞着长刀,砍倒了两名镇北军士兵。
但,下一刻。
三柄长矛,从不同的角度,同时,刺穿了他的身体。
将他,高高地,挑在了半空中。
他,至死,眼中,都充满了,荒谬和,不解。
战斗,结束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沟壑里,已经,再也没有一个,能站着的府兵。
腥臭的血,汇成了溪流,在地上,缓缓流淌。
镇北军,也有伤亡。
五个人,倒在了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但,没有人,去为他们哀嚎。
剩下的人,只是,默默地,开始,打扫战场。
他们,剥下府兵身上的甲胄,搜刮他们身上的干粮和水囊,牵走那些,还能动的战马。
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悸。
林远,从岩石后,走了出来。
他,看着这片,由他,一手缔造的,人间地狱。
看着那些,在他面前,被无情屠戮的,尸体。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他,走到那名,被长矛,钉死的都头面前。
伸出手,从对方,那,死不瞑目的脸上,抹了一把,温热的,粘稠的血。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
用那只,沾满了鲜血的手,在自己苍白的脸上,画下了一道,狰狞的,血痕。
他,看着,那些,正在,默默打扫战场的,自己的部下。
看着他们,那,一张张,麻木的,肮脏的,年轻的脸。
“走。”
他,吐出了,一个字。
队伍,重新,上路。
身后,是,一片,狼藉的屠场。
身前,是,无尽的,凛冽的,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