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如同千万根钢针,刺入林远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那不是救赎,是更深一层的酷刑。
他身体里的那团火,被这刺骨的寒意激得更加疯狂。冷与热,在他的体内,展开了一场野蛮的战争。
他的意识,就是这场战争的焦土。
这里没有黄河,没有渡船。
只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由白骨铺成的长街。
长街的两侧,是翻涌着黑色雾气的深渊。无数扭曲的鬼影在雾中沉浮,发出无声的尖啸。
他,就站在这条白骨长街的中央。
赤着脚,浑身是血。
胸口那个被乔三贯穿的窟窿,没有流血,而是在向外喷涌着黑色的火焰。
“杀……”
一个沙哑的,不似人声的音节,从他的喉咙里滚出。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
下一刻,前方的白骨动了。
无数的骸骨,从地面爬起,重新拼接成一个个手持骨刀骨矛的骷髅兵。它们的眼窝里,燃烧着幽蓝的鬼火,齐刷刷地,锁定了他。
没有战马,没有天子剑。
林远,赤手空拳。
他,朝着那片,无穷无尽的白骨大军,发起了冲锋。
第一具骷髏,挥舞着骨刀,当头劈下。
林远不闪不避,任由那锋利的骨刃,砍在他的肩膀上,劈开皮肉,嵌入骨骼。
他,感觉不到痛。
他,只是伸出手,用一种,野兽般精准而又高效的动作,拧断了那具骷髏的脖颈。
然后,他夺过那柄骨刀,转身,横扫。
咔嚓!咔嚓!
三具骷髅被拦腰斩断,散落成一地碎骨。
但这,毫无意义。
更多的骷髅,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
杀。
杀。
杀。
林远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他,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手中的骨刀。
砍,劈,刺,捅。
他,像一架,被设定了最原始程序的杀戮机器。
他杀穿了一排。
又一排。
脚下的白骨,越积越厚。
他,却离那条长街的尽头,越来越远。
因为,这条街,根本没有尽头。
……
“砰!”
渡船,重重地,撞上了北岸的泥滩。
巨大的惯性,让船上所有人都东倒西歪。
“上岸!”
百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嘶吼着,从船上跳了下去。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膝盖。
“快!把王爷抬下去!离开这里!”
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想要将林远抬起。
可此刻的林远,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浑身剧烈地抽搐,根本无法搬动。
“按住他!”
老兵吼道,他整个人,都压在了林远的腿上。
“妈的!他要把骨头都挣断了!”
林远,在挣扎。
他的双眼紧闭,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嘴角,甚至渗出了血沫。
那不是清醒的挣扎。
那是,身体的本能,在对抗着,灵魂深处的,那场无休止的厮杀。
“不管了!直接拖下去!”
百户,红着眼睛,一把抓住林远的一条胳膊。
两个人,拖着他。
四个人,抬着他。
他们,终于,将这尊,滚烫的,狂暴的“魔神”,弄到了岸上。
北岸的风,更加凛冽。
像刀子一样,刮在每个人的脸上。
放眼望去,是一片,荒芜的,光秃秃的丘陵。没有树木,没有遮蔽。
只有,嶙峋的怪石,和,在夜色中,如同鬼影般,摇曳的枯草。
“这边!”
一名斥候,从不远处的黑暗中跑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庆幸。
“前面,三百步外,有个石坳!可以避风!”
“走!”
百户,没有丝毫犹豫。
队伍,再次,踏上了征程。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逃亡。
他们,是在为他们的王,与死神,赛跑。
……
骨刀,断了。
林远,丢掉刀柄,用拳头砸。
拳头,血肉模糊,露出了森森白骨。
他就用手肘,用膝盖,用牙齿。
他,扑倒一具骷楼,疯狂地,用牙,去撕咬对方的颈骨。
他,像一头,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狼群中,濒死的孤狼。
他,在用生命,去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屠杀。
他,累了。
动作,开始变慢。
一柄骨矛,趁虚而入,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小腹。
他,低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狞笑着,顺着那柄骨矛,迎了上去!
他,任由那矛尖,在自己体内,疯狂搅动。
他,只是,为了拉近,与那名骷髅兵的距离。
然后,他用头,狠狠地,撞碎了对方的颅骨。
他,又杀了一个。
但他自己,也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
四面八方,全是,幽蓝的鬼火。
全是,高高举起的,白骨屠刀。
要,结束了吗?
他,抬起头,看向那片,永恒的,漆黑的天空。
就在这时。
天空,裂开了。
一道,冰冷的,巨大的瀑布,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他的身上!
那不是水。
那是,亿万张,痛苦而又绝望的人脸,汇聚成的洪流!
有敌人。
有他杀过的,所有人。
也有,他的部下。
那些,在柳泉镇,在白马驿,在孟州渡口,为他而死的,镇北军甲士!
“王爷……好冷啊……”
“王爷……我们……回不了家了……”
“为什么……要抛下我们……”
无数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尖啸,哭嚎,质问!
那些冰冷的人脸,化作无数双,惨白的手,抓住了他,撕扯着他!
要将他,也拖入那,无尽的深渊!
“滚开!”
林远,发出了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咆哮!
他,从白骨堆里,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不再去杀那些骷髅。
他,迎着那道,由冤魂组成的恐怖瀑布,逆流而上!
他,一拳,打散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一脚,踹开了一个,曾经,对他宣誓效忠的,魂魄。
他在屠杀。
屠杀那些,为他而死的,忠魂!
他的心,在滴血。
但,他的眼神,却,愈发冰冷,愈发疯狂!
他,不能停下。
他,不能被这些,他亲手制造的“过去”,所吞噬!
他,要回家!
他,要带着那些,还活着的弟兄,回家!
……
“他妈的!他怎么,越来越烫了!”
石坳里,百户摸着林远滚烫的身体,感觉自己的手,都要被烤熟了。
一盆盆的冷水,浇下去。
非但,没有让那高热退却。
反而,像是在,火上浇油。
林远的身体,已经不再抽搐。
他,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若不是,胸口还有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
他,和一具,被煮熟了的尸体,没有任何区别。
“百户大人……”
老兵的声音,干涩,而又充满了恐惧。
“我们……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百户,没有回答。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林远。
看着那张,因为高热,而涨得,如同猪肝般的脸。
他的眼中,那,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焰,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
完了。
王爷,真的,要死了。
是被他们,这群蠢货,亲手,害死的。
噗通。
百户,跪倒在地。
他,看着周围,那几十张,同样,面如死灰的脸。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发出了,一声,如同败犬般的,呜咽。
他,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
响亮。
也,充满了,无尽的,绝望。
……
林远,终于,冲出了那道,冤魂的瀑布。
他,浑身浴血,遍体鳞伤。
他,站在了,白骨长街的尽头。
那里,没有门。
只有,一尊,和他,一模一样的,黑色雕像。
那雕像,坐在,由无数兵刃,铸成的王座之上。
脸上,带着,和他,如出一辙的,冰冷的,嘲讽的笑容。
“你,很累了。”
雕像,开口了。
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声音。
“留下来。”
“这里,没有背叛,没有伤痛,没有死亡。”
“这里,是,永恒的安宁。”
雕像,向他,伸出了手。
林远,看着他。
许久。
他,笑了。
“安宁?”
他,拖着那条,几乎要断掉的腿,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我的安宁,不在地狱。”
他,走到了王座之前。
“我的安宁……”
他,伸出手,抚摸着那雕像,冰冷的脸颊。
“……在北方。”
话音,未落。
他,五指,猛地,发力!
“咔嚓!”
他,竟硬生生,将那雕像的头颅,捏得粉碎!
轰——!
整个白骨长街,连同那无尽的深渊,瞬间,崩塌!
世界,化为了,一片,纯粹的,白。
……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石坳里的死寂。
百户,猛地,抬起头!
他看到,林远,那个,本已如同死人般的王爷,竟然,自己,坐了起来!
他,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大口大口地,吐着,黑色的,带着腥臭味的淤血!
所有的人,都看呆了。
他们,像一群,看到了神迹的凡人,张大了嘴,连呼吸,都忘了。
林远,吐了很久。
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终于,他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原本,涨红如猪肝的脸,此刻,已经,退去了那不正常的潮红,恢复了,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他,环视了一圈。
最后,目光,落在了,跪在他面前,已经,完全傻掉的百户身上。
那双,重新睁开的眼睛里,没有了疯狂,没有了混沌。
只有,一片,比这北地的寒风,还要,冷冽,还要,清醒的,平静。
“地图。”
他,开口了。
声音,沙哑,虚弱。
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