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通往渡船的血路,只有十丈。
却比从彰德府到孟州渡口的千里黄泉,还要漫长。
林远每踏出一步,脚下的土地就变得更加泥泞。那不是河滩的湿沙,而是被鲜血浸透的烂泥,黏稠,腥臭,吮吸着他最后的一丝力气。
他身后,是百户和剩下的镇北军甲士,用身体铸成的堤坝。
刀剑的碰撞声、血肉的撕裂声、临死的惨嚎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他们,在用自己的命,为他,争取着每一步的距离,每一息的时间。
一个锦衣卫校尉,绕过了那道疯狂的堤坝,像一条滑腻的毒蛇,从侧面扑向林远。他看到了林远眼中的空洞,看到了他步伐的踉跄,看到了这个反贼头子已是强弩之末。
功劳,就在眼前!
他脸上露出贪婪的狞笑,手中的绣春刀,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直取林远毫无防备的脖颈。
林远,没有回头。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道致命的刀光。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他踉跄的身体,以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角度,向左侧,猛地一沉。
“咔!”
不是刀锋入肉的声音。
是那名校尉的脚踝,被林远用身体的重量,硬生生踩断的声音!
剧痛,让校尉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就是这一瞬间。
林远,没有转身。他反手向后,五指如铁爪,精准地,扣住了校尉持刀的手腕。
然后,用力一拧!
“啊——!”
凄厉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林远,夺过了那柄绣春刀。
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的刀,向后,随意地,捅了出去。
“噗嗤。”
冰冷的刀锋,从校尉的心口,透体而出。
那名校尉,脸上的狞笑,还凝固着。眼中,却充满了,无尽的,荒谬和恐惧。
他,到死,都没能看到,杀死自己的敌人,长什么样。
林远,松开手。
任由那具尸体,和那柄绣春刀,一起,软软地倒下。
他,继续,向前走。
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恼人的蚊蝇。
这,无声而又,血腥的一幕,彻底击溃了周围几个锦衣卫的心理防线。
他们,看着那个,连站都站不稳,却像一尊,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移动灾厄的背影。
他们的眼中,再也没有了贪婪。
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他们,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为这尊,走向黄泉的魔神,让开了一条路。
“废物!一群废物!”
乔三,在阵后,气得目眦欲裂!
上百名精锐的锦衣卫,竟然,被一个,半死的人,吓破了胆!
“给我上!谁敢后退,老子亲手活剐了他!”
他,一脚,踹开身前的亲卫,打马,亲自,冲了上去!
他,不信!
他不信,这个世界上,有杀不死的人!
马蹄,如雷。
乔三,人借马势,手中的绣春刀,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当头,向林远劈下!
这一刀,他用尽了全力!
他要将这个,让他,三番两次,颜面尽失的北凉王,连人带骨,劈成两半!
“王爷!”
百户,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他,被三名锦衣卫总旗,死死缠住,根本,无法脱身!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无可匹敌的刀光,斩向他们,唯一的王!
林远,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地,转过身。
第一次,正眼,看向了,这个,从怀庆府开始,就一直,在给他制造麻烦的,锦衣卫千户。
他,没有武器。
他,也没有力气,去躲。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越来越近的刀锋。
那双,死寂的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
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
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乔三,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杀了他!
杀了这个怪物!
就在刀锋,距离林远头顶,不足三寸之时!
一道,比乔三,更快的身影,如同一头,暴怒的蛮牛,狠狠地,撞了过来!
是百户!
他,竟在最后关头,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扛住了两柄绣春刀,强行,从围攻中,挣脱了出来!
“轰!”
百户,用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撞在了乔三的战马侧面!
战马,发出一声悲鸣,被这股,同归于尽般的巨力,撞得,人立而起!
乔三,那势在必得的一刀,也因此,偏了分毫。
刀锋,擦着林远的耳边,呼啸而过!
削断了他,几缕,被鲜血,黏在一起的乱发。
“找死!”
乔三,在马背上,稳住身形,勃然大怒!
他,反手一刀,便向着,已经力竭的百户,当头劈下!
百户,抬刀格挡。
“当!”
一声巨响!
百户手中的长刀,被直接,震飞了出去!
他,虎口迸裂,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
“去死吧!”
乔三,眼中杀机爆闪,第二刀,接踵而至!
百户,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尽力了。
“噗!”
刀锋入肉的声音,响起了。
但是,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
百户,猛地,睁开眼!
他看到,林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前。
用自己的胸膛,迎上了,乔三那,致命的一刀!
那柄,锋利的绣春刀,从林远的右胸,贯穿而入,从后背,透体而出!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
镇北军,和锦衣卫,都用一种,无法理解的目光,看着这,荒诞而又,震撼的一幕。
王,竟然,为自己的部下,挡刀?
乔三,也愣住了。
他,握着刀柄,能清晰地感觉到,刀锋,切开骨骼和内脏的,那种,令人牙酸的触感。
他,成功了。
他,刺穿了,这个怪物的心脏。
他,赢了。
一股,狂喜,涌上他的心头!
“哈……哈哈……你……”
他,想笑。
但是,他的笑声,却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看到,林远,那个,本该死去的人,竟然,对他,笑了。
那笑容,很淡。
却,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怜悯。
然后,他看到,林远,抬起了手。
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死死地,抓住了,贯穿自己身体的,那截冰冷的刀身。
肌肉,瞬间,绷紧!
将那柄,本该抽回的绣春刀,牢牢地,锁死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乔三的脸色,变了!
他,想抽刀!
却发现,那柄刀,像是,长在了对方的骨肉里,纹丝不动!
“你……”
一股,极致的,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他的全身!
他,看到了,林远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缓缓地,从背后,抽出了一柄,造型古怪的,短刃。
那是,从某个,死去的镇北军甲士身上,摸来的。
短刃,很普通。
但在,林远的手中,它,却变成了,死神的,獠牙。
“不——!”
乔三,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他,终于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了!
他,想弃刀后退!
但是,太晚了。
林远,用尽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力气。
将那柄短刃,狠狠地,送进了,乔三的,心窝。
“噗嗤。”
很轻,很轻的一声。
乔三,身体,猛地一僵。
他,低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那截,不断冒着血的刀柄。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林远那张,近在咫尺的,苍白的脸。
他,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吐出了,一口,混着内脏碎片的,黑血。
扑通。
锦衣卫北镇抚司,最心狠手辣的千户,乔三,就这么,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死不瞑目。
林远,也松开了手。
他,没有去看,乔三的尸体。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百户。
“走。”
他,吐出了,一个字。
然后,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王爷!”
百户,嘶吼着,一把,将他,抱在怀里。
他,摸着林远胸口,那个,还在汩汩冒血的窟窿,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上船!快!带王爷上船!”
主帅阵亡,让所有的锦衣卫,都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镇北军,抓住了这,用王爷的命,换来的,最后的机会!
他们,连拉带拽,将林远,抬上了第一艘渡船。
剩下的人,也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向船上挤去。
“砍绳子!”
百户,咆哮着,亲自,挥刀,砍向那,连接着岸边木桩的,最后一根缆绳!
岸上,反应过来的锦衣卫,发出了,愤怒的咆哮,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无数的羽箭,从岸边射来,钉在船板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缆绳,应声而断。
渡船,猛地一晃,借着水流,缓缓地,向着河心,漂去。
最后的几名镇北军甲士,从岸边,纵身一跃,险之又险地,跳上了船舷。
船,离岸了。
岸上,是,无数张,因为暴怒和不甘,而扭曲的脸。
船上,是,劫后余生的,沉默。
百户,跪在林远的身边,手忙脚乱地,想要为他,止住血。
但是,那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林远,躺在冰冷的甲板上,意识,在黑暗的深海中,不断下沉。
他,最后看到的。
是,百户那张,涕泪横流的,焦急的脸。
和,夜空中,那轮,冰冷的,残月。
回家……
他,在彻底,失去意识前,脑海中,只剩下,这,最后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