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不是金铁交鸣,而是血肉之躯与冻硬土地的野蛮撞击。
林远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双膝弯折,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呻吟。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脚踝瞬间贯穿天灵盖,他眼前一黑,喉头腥甜翻涌,一口鲜血混着内脏碎片喷了出来。
他没有倒下。
天子剑被他反手狠狠插|入身旁的沙土,剑身没入半尺,用这柄帝王之剑,撑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如同朽木般的身体。
他缓缓抬起头,抹去嘴角的血沫。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像两簇从地狱深处燃起的鬼火,死死锁定了前方奔腾而来的黑色洪流。
那一百多名镇北军甲士看清了。
他们的王,从高塔跃下,没有死,甚至没有倒。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根钉死在黄泉路口的界碑,独自面对着百倍于己的敌人。
“王爷——!”
百户的嘶吼声已经完全变调,那不是呼喊,是泣血的狼嚎。
“杀!!!”
他放弃了身前的对手,疯了一般转身,朝着林远的方向冲去,想要用自己的身体,为王爷挡住那片死亡的潮水。
“杀光他们!”
“为王爷开路!”
所有镇北军甲士都疯了。
他们不再是士兵,不再是人。
他们是一百四十三头,被彻底点燃了魂魄的野兽。他们放弃了防御,放弃了格挡,放弃了所有求生的本能。
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在自己倒下之前,用最快的速度,杀死眼前能看到的一切敌人。
用敌人的尸体,为他们的王,铺出一条路。
刀砍断了,就用拳头砸。
手臂断了,就用牙齿咬。
战斗,在一瞬间,就从惨烈,变成了,一场毫无理智的血肉互噬。
林远没有动。
他只是撑着剑,剧烈地喘息着,像一个破烂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从他胸口的伤口里,带出丝丝缕-缕的血雾。
他在等。
等那股黑色的洪流,撞上他这块,摇摇欲坠的礁石。
最先冲到他面前的,是三名锦衣卫校尉。他们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三柄绣春刀从不同的角度,封死了林远所有的退路。
他们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反贼头领,乱刃分尸!
林远动了。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因为剧痛而显得有些僵硬。
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一步。
这一步,妙到毫巅。
他恰好躲过了左侧那致命的一刀,同时,用剑柄,狠狠地砸在了右侧那名锦衣卫的手腕上!
“咔嚓!”
骨裂声清脆刺耳。
那名锦衣卫惨叫一声,绣春刀脱手飞出。
而正前方那柄直刺心口的刀,林远却不闪不避。
“噗嗤!”
冰冷的刀锋,穿透了他的左肩,带出一蓬滚烫的血花。
林远,却像感觉不到疼痛。
他借着对方刀锋上传来的力道,身体诡异地一旋,手中的天子剑,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从那名锦衣卫的肋下,反撩而上。
剑尖,精准地,刺穿了心脏。
那名锦衣卫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透出的那截剑尖,眼中,全是无法理解的骇然。
一招,一死,一重伤。
代价,是肩头又多了一个,深可见骨的血洞。
林远,看都没看那两具倒下的尸体。
他拔出剑,身体晃了晃,再次用剑撑住地面。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淌到剑身之上,然后,一滴一滴,落入脚下的沙土。
这血腥而又诡异的一幕,让后续冲上来的锦衣卫,脚步,齐齐一滞。
他们,都是杀人的行家。
他们,看得懂,刚才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那不是武功。
那是,用无数次生死搏杀,用无数具尸体,喂出来的,最纯粹的,杀人术。
是,将自己的身体,当做武器,当做诱饵,去换取敌人性命的,疯魔的打法!
“废物!都愣着干什么!”
乔三的怒吼声,从后方传来。
他,打马冲到了阵前,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浑身浴血,却依旧屹立不倒的身影。
乔三的瞳孔,狠狠一缩!
那个人!
那个,在他的算计中,本该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北凉王!
他,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敢,用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
“弓箭手!”
乔三,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暴怒,发出了最冷静,也最致命的命令。
“给我射死他!”
“谁能取下他的人头,官升三级,赏银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那些,刚刚被林远震慑住的锦衣卫,眼中,瞬间,重新燃起了贪婪的火焰!
十几名弓箭手,迅速出列,弯弓搭箭!
冰冷的箭头,齐刷刷地,对准了那个,已经快要站不稳的,孤单身影。
“护驾!”
百户,目眦欲裂!
他,和剩下的镇北军甲士,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向林远的方向,收缩!
他们,要用自己的血肉,为王爷,筑起一道,最后的城墙!
但是,太远了。
周围的锦衣卫,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死死地,缠住了他们。
“放箭!”
乔三,冷酷地,挥下了手。
咻!咻!咻!
十几支羽箭,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化作十几道死神的影子,射向林远!
完了!
所有镇北军甲士的心中,都涌起了,无边的绝望。
王爷,已经避无可避!
林远,抬起头。
他看着那些,在瞳孔中,急速放大的死亡黑点。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绝望。
只有,一抹,冰冷的,嘲讽的笑意。
他,没有动。
因为,他知道,有人,会替他动。
就在那十几支羽箭,即将将他射成刺猬的瞬间!
异变,再生!
“噗!噗!噗!”
几声,沉闷的,利刃入肉声,不是从林远身上,而是从那些弓箭手身上,响了起来!
那十几名弓箭手,身体猛地一僵!
他们,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只见,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时,都多了一柄,从背后,贯穿而出的,带血的刀尖!
“呃……”
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在他们身后。
三十道,同样浑身浴血的黑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悄无声息地,显现出身形。
是,之前,被派去解决东边暗哨的那支,奇兵!
他们,没有参与正面的搏杀。
他们,一直,像最耐心的猎人,潜伏在黑暗的角落。
等待着,这个,最致命的,一击!
乔三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又失算了!
他,没想到,这群,已经濒临绝境的残兵,竟然,还藏着这样一支,冷静到可怕的,杀手!
“杀!”
林远,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两个字!
“杀!乔!三!”
那三十名,刚刚完成刺杀的镇北军甲士,没有丝毫犹豫!
他们,像三十柄,淬毒的匕首,绕过正面混乱的战场,从最薄弱的侧翼,狠狠地,扎向了,乔三所在的中军!
擒贼先擒王!
这是,林远,用一声怒吼,下达的,最后的命令!
“保护大人!”
乔三身边的亲卫,大惊失色,连忙组成刀盾,将他,死死护在中央!
整个战场,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林远,不再是所有火力的焦点。
他,拄着剑,靠着哨塔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在压榨着,自己身体里,最后的一丝力量。
他,还在杀。
每一个,冲到他面前的敌人,都被他,用最简洁,最省力的方式,杀死。
一剑封喉。
一剑穿心。
他的剑,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每一次出剑,都只为了,最高效的,杀人。
他,就像一台,冰冷的,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
他的身体,在崩溃。
他的意识,在模糊。
但,他握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他杀了一个。
两个。
十个。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倒。
他一倒,那一百多道,还在用命,为他燃烧的魂魄,就,真的,散了。
鲜血,染红了他的视线。
耳边,只剩下,兵刃的碰撞声,和,濒死的哀嚎。
他,感觉不到疼痛了。
也感觉不到,寒冷。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王爷!快走!”
百户的咆哮声,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林远,费力地,转过头。
他看到,百户,带着十几名弟兄,用一种,自杀式的冲锋,硬生生地,在锦衣卫的阵型中,撕开了一道,通往河边的口子!
那道口子,很小,很窄。
而且,正在被,蜂拥而至的敌人,迅速合拢。
那是,用十几条,镇北军的命,换来的,唯一的,生路!
“走!”
林远,对着身旁,那几名,还在死死守护着他的亲兵,吐出了一个字。
他,丢掉了,那柄,已经卷了刃的天子剑。
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挥动它了。
他,只是,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朝着河边,那几艘,已经被砍断了铁索的渡船,走去。
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血色的脚印。
他的身后,是,地狱。
而他的前方,是,冰冷的,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