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小清河的冰冷河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裤腿,寒意,顺着脚底,直往骨髓里钻。
没人出声。
一百四十四道幽魂,牵着同样沉默的战马,悄无声息地,趟过了这条,通往生路,也通往死路的,最后一道屏障。
林远,被两名亲兵,半架半扶地,弄上了马背。
他,靠在马鞍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腹间,那些狰狞的伤口。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丝,勒紧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将那柄用破布包裹的天子剑,横放在身前。
冰冷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
“王爷。”
百户,凑到他的马前,声音压得极低。
“斥候,已经摸清了。”
“渡口,有两处暗哨,一明一暗。”
“明哨,在渡口的牌坊下,四个人。”
“暗哨,在东边那片礁石堆里,两个人。”
“营帐里,还有十七人。”
“二十三只,锦衣卫的,豺狗。”
林远,缓缓睁开眼。
那双,死寂的眸子里,映不出,半点星光。
“一炷香。”
他,从干裂的嘴唇里,吐出三个字。
“一炷香之内,我要看到,渡口所有的船。”
百户,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问,该怎么打。
也不需要问。
他们,已经没有体力,去玩什么,精妙的潜入和刺杀了。
剩下的,只有,最野蛮,最直接的,碾压。
用,一百四十四头,濒死的饿狼,去碾碎,那二十三只,自以为是的豺狗。
“分头。”
林远,又吐出两个字。
百户,瞬间会意。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片,沉默的黑暗,打出了几个,简单明了的手势。
队伍,立刻,无声地,分成了三股。
百户,亲自带领五十名,最精锐的弟兄,如同一股黑色的潮水,向着渡口正面,那座孤零零的营帐,包抄而去。
另一名队正,则带着三十人,悄然,迂回向东边那片,嶙-峋的礁石。
剩下的六十多人,护着林远,和所有的战马,停在原地。
他们,是预备队。
也是,收尸队。
风,更冷了。
卷起河滩上的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林远,伏在马背上,静静地,等待着。
他在等一个声音。
一个,能让这场杀戮,拉开序幕的声音。
忽然。
东边的礁石堆里,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仿佛被捏住了脖子的,惨叫!
“动手!”
百户,发出一声,压抑了许久的,野兽般的低吼!
五十道,潜伏在黑暗中的身影,同时暴起!
他们,像五十支,离弦的箭,从三个方向,射向了那座,还在沉睡的营帐!
“敌袭!”
牌坊下的明哨,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们,刚想敲响身边的警锣!
迎接他们的,却是,从黑暗中,呼啸而至的,三支,夺命的羽箭!
“噗!噗!噗!”
三名锦衣卫,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捂着喉咙,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最后一名锦衣V卫,骇得魂飞魄散!
他,放弃了警锣,转身就想往营帐跑!
一道,比他更快的黑影,已经,贴在了他的身后。
冰冷的刀锋,从他的后心,一穿而过。
杀戮,开始了。
营帐的帘子,被猛地,从外面,一刀劈开!
百户,第一个,冲了进去!
迎接他的,是,两柄,闪着寒光的绣春刀!
叮!当!
火星四溅!
百户,用蛮力,硬生生地,格开了两柄长刀!
他,甚至不去看,那两个,满脸惊愕的对手。
他,腰身一扭,手中的长刀,化作一道,致命的弧线,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抹过了一名,刚刚从床上坐起的锦衣卫的脖子!
一颗,尚带着睡意的人头,冲天而起!
鲜血,喷了整个营帐!
战斗,在,极其狭小的空间内,瞬间,爆发!
没有怒吼,没有叫骂。
只有,刀锋入肉的,噗嗤声。
和,骨头被砍断的,咔嚓声。
以及,临死前,那,压抑不住的,嗬嗬的喘息声。
这是一场,野兽般的,搏杀。
镇北军的甲士,早已耗尽了体力。
他们,放弃了所有,华而不实的招式。
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撞,砍,捅,刺!
用牙咬,用头槌,用身体,去压垮敌人!
锦衣卫,都是好手。
单对单,任何一个,都能轻松解决掉,一个,濒临极限的镇北军甲士。
但是,他们,面对的,是,三倍于己的,疯子!
是一群,根本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死士!
一名锦衣卫,一刀,捅穿了一名镇北军甲士的小腹。
他,还没来得及,抽出刀。
那名甲士,却狞笑着,用双臂,死死地,箍住了他!
然后,用尽最后一口气,将自己的头,狠狠地,撞向了他的面门!
砰!
血肉模糊!
两个人,像两块烂肉,一起,软软地,倒了下去。
营帐之内,已经变成了,一个,血腥的屠场。
林远,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
他,能听出,每一声兵刃的碰撞。
能分辨出,每一声惨叫,是属于自己人,还是,敌人。
一炷香的时间,快到了。
营帐里的声音,渐渐,稀疏了下来。
战斗,似乎,要结束了。
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咻——!”
一道,刺耳的尖啸,猛地,从渡口西边,一座废弃的哨塔上,冲天而起!
一朵,红色的,带着不祥气息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轰然炸开!
信号!
是锦衣卫的,求援信号!
他们,还有人!
藏在了,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
百户,浑身浴血地,从营帐里,冲了出来。
他的脸上,写满了,暴怒和不敢置信!
“妈的!中计了!”
这,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哨点!
这是一个,陷阱!
一个,用二十几条人命,做诱饵的,死亡陷阱!
“撤!”
“快!上船!”
百户,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咆哮!
幸存的镇北军甲士,立刻,冲向了河边,那些,用铁索,连在一起的渡船。
他们,疯狂地,用刀,砍着粗大的铁链!
叮叮当当的脆响,在死寂的渡口,显得,无比的刺耳!
也无比的,缓慢!
林远,依旧,坐在马背上。
他,没有动。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看着,夜空中,那朵,正在缓缓消散的,血色烟花。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仿佛,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缓缓地,解开了,包裹着天子剑的,那块破布。
露出了,那柄,古朴,却,锋利无匹的,剑身。
他,对着身边,那六十多名,同样,有些慌乱的士兵,说出了,自开战以来的,第一句话。
声音,很轻,很沙哑。
却,带着一股,让所有人,都瞬间,冷静下来的,魔力。
“慌什么。”
“援兵,到不了。”
“今夜,孟州渡口,就是,他们的,坟场。”
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腹。
身下的战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缓缓地,向前踱步。
他,一个人,一匹马。
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向了,那座,刚刚发射|了信号的,哨塔。
“王爷!”
亲兵们,大惊失色,想要跟上去。
“守住船。”
林远,没有回头。
“砍不断铁索,就砍断岸边的木桩。”
“我,去去就回。”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哨塔下的黑暗中。
哨塔之上。
两名,穿着黑衣的锦衣卫,正一脸狞笑地,看着下方,那些,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的镇北军。
“头儿,真让你,给算准了!”
“这帮反贼,果然,来劫渡口了!”
“信号已经发出,乔千户的大队人马,很快就能杀回来!”
“到时候,让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名,被称为“头儿”的锦衣卫总旗,脸上,露出一抹,智珠在握的冷笑。
“传令下去,让他们,别急着杀光。”
“拖住!”
“只要,拖到天亮……”
他的话,还没说完。
一个,冰冷的,沙哑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你,没有天亮了。”
总旗,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他,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浑身浴血,脸色苍白如纸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他,手里,提着一柄,不带剑鞘的长剑。
剑身上,没有一丝血迹。
却,散发着,比这黄河的寒风,还要,冷冽百倍的,杀气。
“你……”
总旗,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一道,快到极致的,银光,便在他的瞳孔中,一闪而过。
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是如何出剑的。
他,只感到,脖子一凉。
然后,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
他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是,一具,正在,向外喷着血的,无头的身体。
那具身体,穿着的,是他,最熟悉的,锦衣卫总旗的,官服。
“啊——!”
旁边那名,负责放信号的锦衣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
他,想跑。
但,他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根本,不听使唤。
恐惧,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意志。
林远,没有看他。
他,只是,缓缓地,走到哨塔的边缘。
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那片,混乱的战场。
他,举起了,手中那柄,还在滴血的天子剑。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沙哑,却,穿云裂石的,长啸!
“镇北军!”
“随我!”
“杀——!”
那一个“杀”字,如同,九天惊雷,在每个镇北军甲士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令他们,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他们的王!
那个,本该,最虚弱,最需要被保护的王!
此刻,正,独自一人,站在,敌人的哨塔之巅!
他的脚下,躺着两具,锦衣卫的尸体!
他,一手,拄着剑,一手,指着,远方那,无边的黑暗!
他的身躯,明明,在摇晃。
却,又仿佛,顶天立地!
像一尊,从九幽地狱,杀回人间的,不败魔神!
“杀!”
百户,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他,红着眼睛,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
“杀!”
“杀!”
“杀!”
一百多名镇北军甲士,在这一刻,彻底,疯了!
王爷,在看着他们!
王爷,在与他们,并肩作战!
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疲惫?伤痛?绝望?
在这一刻,全都被,一股,名为“狂热”的火焰,焚烧得,一干二净!
他们,放弃了,再去砍那,该死的铁链!
他们,转过身,重新,扑向了,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的,更多的,锦衣卫!
那是,从附近,闻讯赶来的,其他哨卡的敌人!
人数,足有,上百!
但是,没有人,在乎!
杀!
杀光他们!
用他们的血,为王爷,铺平,回家的路!
林远,站在高塔之上,冷冷地,看着下方,那,再次,被点燃的,血肉磨盘。
他,没有动。
他,只是,在积蓄着,自己,最后的力量。
他知道,真正的敌人,快来了。
果然。
西边的官道上,传来了一阵,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
一面,绣着“乔”字的大旗,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乔三!
他,回来了!
林远,笑了。
那笑容,森然而又,残酷。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天子剑。
剑尖,遥遥地,指向了,那,奔腾而来的,黑色洪流。
然后,他,从那座,两丈高的哨塔之上,纵身,一跃而下!
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如同一只,张开了黑色羽翼的,死亡之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