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尽的黑暗。
像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林远的意识,就在这片黑暗的海水中,载沉载浮。
他听到了无数的呼喊。
“王爷!”
“快!把药拿来!”
“水!谁还有水!”
那些声音,很远,又很近。
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毡,模糊,而又充满了绝望的焦灼。
他想睁开眼。
眼皮,却重如山岳。
他想开口说话。
喉咙里,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身体,不属于自己了。
他,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任由别人摆布。
有人,粗暴地撬开了他的嘴。
一股,苦涩辛辣,还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液体,被灌了进来。
是参汤。
混着,不知是谁的血。
他,被抬了起来。
身体的每一次晃动,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他体内,疯狂搅动。
痛。
深入骨髓的痛。
但他,却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
……
“百户大人,王爷他……还撑得住吗?”
黑暗中,一个压抑着颤抖的声音,响起。
是那个军中的老兵。
百户,没有立刻回答。
他,借着微弱的星光,看了一眼,被四名士兵,用战袍和长枪,临时捆扎成的简易担架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林远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
脸色,在夜色中,白得像鬼。
若不是,胸口还有那么一丝,微不可查的起伏。
他,就像一具,已经凉透了的尸体。
“撑得住。”
百户,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他,不知道,这是在安慰老兵,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王爷是天上的神将下凡,阎王爷,不敢收他。”
老兵,喃喃自语着。
像是在,祈祷。
队伍,在沉默中,艰难地前行。
没有了林远在前方,用那股,非人的意志,强行拖拽。
这支,本就濒临崩溃的队伍,速度,慢得像一群,蹒跚的,行尸走肉。
每一个人,都低着头。
士气,跌落到了,前所未有的谷底。
王爷,倒下了。
他们心中的那根,擎天之柱,倒了。
天,也就,塌了。
“我们……还要走多久?”
一个年轻的士兵,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
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
他们,像一群,迷失在黑暗森林里的孤狼。
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黑暗中,扑出,致命的猎人。
绝望,像瘟疫,无声地蔓延。
……
不知过了多久。
天边,泛起了一丝,死鱼般的灰白。
队伍,停在了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所有的人,都瘫倒在地,像一滩烂泥。
连,负责警戒的哨兵,都靠着树干,昏昏欲睡。
百户,和那名老兵,守在林远的担架旁,一夜未眠。
他们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药……快没了。”
老兵,看着那个,已经瘪下去的小布包,声音,干涩无比。
“粮食,也只够,再吃一顿了。”
百户,看着地上,那些,连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的弟兄,声音里,透着,更深的疲惫。
“最关键的是,我们,迷路了。”
他说出了,一个,最可怕的事实。
没有了林远这个,人形的堪舆图。
他们,在这片,陌生的,危机四伏的山林里,就是一群,没头的苍蝇。
老兵,沉默了。
他,伸手,探了探林远的额头。
滚烫。
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伤口,发炎了。
失血,加上,极致的疲劳,和,彻骨的寒冷。
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
“水……”
就在这时。
一个,微弱得,如同梦呓般的声音,从担架上,传了出来。
百户和老兵,身体,同时一震!
他们,猛地,低下头!
林远,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一条,细细的眼缝。
那双,曾经亮如寒星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布满了,浑浊的血丝。
“王爷!您醒了!”
老兵,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的水囊,递了过去。
百户,也连忙,将林远,小心翼翼地,扶起半个身子。
林远,靠在百户的怀里,贪婪地,喝了几口水。
冰冷的液体,划过他,干得像要冒烟的喉咙,带来一丝,刺痛的清凉。
涣散的意识,重新,汇聚了一些。
他,环视了一圈。
看着,周围那些,东倒西歪,形容枯槁的士兵。
看着,百户和老兵,那两张,写满了惊喜和担忧的脸。
他的嘴唇,动了动。
吐出的,不是自己的伤势。
而是,两个,沙哑的字。
“地图。”
百户,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
他,连忙,从怀中,掏出那张,从黑石堡搜来的,发黄的羊皮地图,展开在林远面前。
林远的目光,在那张,粗糙的地图上,缓缓移动。
许久。
他,抬起,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点在了,地图上的一个点。
“我们……在这里。”
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笃定。
百户,凑过去一看。
那,是一片,在地图上,标注为“乱石坡”的区域。
距离他们,计划中的下一个目标,那条,可以避开官道的小河,已经,偏离了,足足三十里。
“传令……”
林远,喘息了一下,继续说道。
“休整……半个时辰。”
“然后,转向,去……小清河。”
“王爷……”
百户,看着林远那,随时都可能,再次昏过去的样子,犹豫道。
“您的身体……”
“死不了。”
林远,打断了他。
“快去。”
“是!”
百户,不敢再多言。
他,立刻起身,去传达命令。
那些,原本,已经心如死灰的士兵,在听到,王爷醒来的消息后,又看到,百户拿出了明确的行军路线。
他们,那黯淡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名为希望的,火光。
王爷,没倒。
他们的天,就,还没塌。
……
与此同时。
孟州渡口。
黄河岸边,寒风凛冽。
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帐内,炭火,烧得正旺。
一名,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千户,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柄,光可鉴人的佩刀。
他,叫乔三。
北镇抚司,最心狠手辣,也最擅长追踪的千户之一。
“头儿。”
一个,同样打扮的锦衣卫校尉,从帐外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都三天了,那姓林的,怎么还没动静?”
“会不会是,咱们的线报,出错了?”
“他,根本没往北边跑?”
乔三,头也没抬,只是,用一块鹿皮,反复擦拭着刀身上的血槽。
“不会错。”
他的声音,阴柔,而又自信。
“柳泉镇那一下,把他,所有的退路,都炸没了。”
“他,想活命,就只有,渡过黄河,逃进山西。”
“而这附近百里,唯一能让他,带着那一百多号残兵,和马匹,悄无声息渡河的地方,只有这里。”
“他,会来的。”
“我们,只需要,等。”
校尉,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相信自家头儿的判断。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名,负责外围警戒的锦衣卫番子,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营帐!
他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
“千户大人!不好了!”
乔三,擦刀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如同毒蛇般的眼睛,微微眯起。
“慌什么。”
“天,塌不下来。”
“白……白马驿!白马驿,出事了!”
那名番子,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份,加急的密报!
“昨夜,白马驿,被……被血洗了!”
“整个驿站,从驿丞,到官兵,再到咱们的弟兄,一百三十七口人,一个……一个活口都没留!”
“什么?!”
乔三,猛地,站了起来!
他,一把,夺过那份密报,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就狠狠地,缩成了,一个针尖!
密报上,写得很清楚。
现场,惨不忍睹。
墙上,用人血,写着八个大字。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驿站的旗杆上,还挂着一面,白莲教的,日月莲花旗!
“白莲教……”
乔三,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
他的脸上,瞬间,布满了,一层,骇人的煞气!
“一群,藏头露尾的臭虫!”
“竟敢,在老子的地盘上,动老子的人!”
“头儿……”
旁边的校尉,也凑了过来,看完了密报,同样,一脸震惊。
“这事……透着古怪啊。”
“白莲教那帮妖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干净利落了?”
“而且,他们,早不闹,晚不闹,偏偏在这个时候……”
“够了!”
乔三,猛地,将那份密报,攥成一团!
他,当然知道,这事,有古怪。
但是,他,更知道,锦衣卫的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白马驿,是他们的点。
他们的人,死在了那里。
凶手,还指名道姓,留下了“白莲教”的旗号。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
这,是,把他们的脸,按在地上,用鞋底,狠狠地,来回摩擦!
如果,他,还继续,守在这个,鸟不拉屎的渡口,去等那条,不知道会不会来的“大鱼”。
而放任,这群,敢于屠戮锦衣卫的“白莲教妖人”,在他的辖区内,逍遥法外。
那,他乔三,也不用,再回北镇抚司了。
直接,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传我命令!”
乔三,那阴柔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的,森寒!
“所有人,立刻,拔营!”
“跟我,去白马驿!”
“我,要亲手,把那帮妖人,一个个,都揪出来!”
“把他们的皮,活剥了,点天灯!”
“那……那孟州渡口这边……”
校尉,迟疑地问道。
“留一个总旗,带二十个弟兄,在这里守着!”
乔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其余的人,都跟我走!”
“一个时辰之内,我要在白马驿,看到,那面,该死的旗子!”
“是!”
命令,被迅速地,传达了下去。
原本,安静的渡口,瞬间,变得,人仰马翻。
不到半个时辰。
近百名,杀气腾腾的锦衣卫,便化作一股,黑色的洪流,离开了渡口,向着白马驿的方向,席卷而去。
寒风,吹过。
空旷的河滩上,只剩下,二十几名锦衣卫,和,那座,孤零零的营帐。
显得,无比的,萧条。
……
两天后。
小清河畔。
一支,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队伍,终于,走出了,那片,差点将他们,彻底吞噬的深山。
林远,依旧,躺在担架上。
他的烧,退了。
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但,他的身体,依旧,虚弱到了极点。
“王爷。”
百户,走到担-架旁,低声汇报道。
“斥候,回来了。”
“孟州渡口,锦衣卫的大队人马,已经撤了。”
“只剩下,二十几个人,在看守。”
林远,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重新恢复了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冰冷。
“很好。”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帖木儿,用命,为我们,关上了,南边的大门。”
“白马驿那一百多条冤魂,又为我们,推开了,北边的窗。”
“路,已经铺好了。”
他,看着眼前,这一百四十多个,虽然疲惫,却眼神坚毅的弟兄。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今夜,渡河。”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