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碎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寂静。
追风营的士兵们沉默地更换着备用战马,将疲惫不堪的坐骑留在原地。
没有人询问,没有人犹豫。
林远的命令就是军魂,即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一往无前。
那名被俘的监军太监,像一袋货物般被重新捆绑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上。他的眼神已经涣散,嘴里无意识地重复着“疯子……都是疯子……”
绝望,比任何酷刑都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将军!”张猛催马靠近,他的声音因长时间的奔袭而沙哑,“黑风口,到底是什么地方?比一线天还险?”
“一线天是死路。”林远目光凝视着前方崎岖的山脉轮廓,“而黑风口,是一条绝路。”
他的声音在凛冽的山风中显得异常冷静。
“那条路,寻常商队百年不走,地图上甚至只是一条虚线。寻常人进去,十有八九会迷失在山中,被野兽撕碎。”
高进策马跟在另一侧,脸上满是困惑:“那太子为何要走那样的路?”
“因为陈家也觉得他不会走。”林远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位太子殿下,比我想象的,更有趣。”
他用三百亲卫的死,在明面上画了一个句号。
又用一条无人敢走的绝路,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
好一招金蝉脱壳,好一招暗度陈仓。
“驾!”
林远不再多言,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如黑色的闪电,冲向了那片被晨雾笼罩的群山。
数百骑兵紧随其后,汇成一股钢铁的洪流。
山路越来越难走。
嶙峋的怪石和陡峭的坡地,不断消耗着马|力和士兵的体力。
队伍的速度被迫慢了下来,但那股沉默的杀气,却随着越来越近的目标,而变得愈发凝实。
“停!”
奔在最前方的林远,猛地抬起了右手。
整个骑兵队伍,瞬间令行禁止,从极动化为极静。
钱峰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林远身侧,单膝跪地。
“将军,前方三里,山谷隘口,有埋伏。”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是陈家的人?”张猛握紧了刀柄,眼中凶光一闪。
钱峰摇了摇头:“不像。只有十几人,装备精良,藏匿手法是京城禁军的路数。他们……在等我们。”
林远的眉头微微皱起。
太子的人?
他们把自己当成了追兵?
“有意思。”
林远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一旁的亲兵。
“张猛,高进,带人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妄动。”
“是!”
林ar远只带了钱峰和阿古达两人,徒步向山谷深处走去。
阿古达的伤势在疾驰中似乎又加重了些,但他始终沉默地跟在林远身后,像一道不会动摇的影子。
山谷隘口,乱石林立。
风在石缝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林远刚踏入隘口,十几支闪着寒光的弩箭,就从四面八方的岩石后面对准了他们。
“站住!”
一声冷喝从前方一块巨石后传来。
一名身穿玄甲,面容冷峻的青年将领走了出来。他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如鹰,死死地盯着林远。
他的盔甲样式,是羽林卫的制式。
“来者何人!报上名号!”
林远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那青年将领见他不语,眼神愈发冰冷:“鬼鬼祟祟,必是陈家派来的追兵!拿下!”
“唰唰唰!”
十几名羽林卫从藏身处现身,瞬间结成一个小型战阵,将林远三人围在中央。
这些人,个个气息沉稳,眼神坚毅,即使在绝境之中,依然保持着精锐之师的姿态。
“就凭你们?”
钱峰上前一步,挡在林远身前,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短刀。
阿古达也默默地抽出了弯刀,身上的杀气一闪而逝。
“住手。”林远淡淡开口,制止了两人。
他看着那名羽林卫将领,终于开口说道:“北境追风营,林远。”
那青年将领闻言一愣,随即发出一声冷笑。
“追风营?区区一个边军营头,如何得知太子殿下的行踪?你们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他显然不信。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敌人用来迷惑他们的说辞。
“我再说一次,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
他的声音里,带着属于京城禁军的骄傲,和对边军发自骨子里的轻视。
林远笑了。
他没有愤怒,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你的君主,命悬一线。你却在这里,用你可笑的骄傲,把能救他的人,挡在门外。”
林远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怜悯。
“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将领脸色一沉:“乱臣贼子,也配问我的名字?”
“你不说,我也知道。”林远向前踏出一步,无视了对准自己的弩箭。
“羽林卫左郎将,霍启。京城霍家的嫡子。三年前,武举的探花。对吗?”
霍启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的身份在京城不是秘密,但被一个素未谋面的边将一口道破,还是让他心头剧震。
“你……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太子殿下用三百一十四名亲卫的命,在幽州栈道演了一出金蝉脱壳的好戏。”
林远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霍启的心上。
“我还知道,殿下真正的目的地,是黑风口。他身边,只剩下不到两百人。”
“我还知道,陈家真正的杀招,就在前面等着他。”
霍启的脸色,从铁青,到煞白,最后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些,都是最高机密!
是太子用血和生命换来的机会!
眼前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你到底是谁?”霍启握刀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林远没有直接回答。
他侧过身,指了指来时的方向。
“我的人,就在三里之外。五百追风营精锐,刚从瓦剌人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
“我抓了陈家派去督办军务的监军,撬开了他的嘴。”
“我毁了秦军师在草原上十几年的布局,烧光了他三千鹰卫。”
林远转回头,目光如刀,直刺霍启的内心。
“我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来这里,跟你一个蠢货,废话。”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现在,让开。”
“或者,我从你的尸体上,踏过去。”
霍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被林远身上那股如同实质的杀气和庞大的信息量,冲击得大脑一片空白。
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人,可能是唯一的希望。
但羽林卫的职责和骄傲,让他无法轻易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边将。
就在他天人交战之际。
“霍启,让他过来。”
一个略带疲惫,却异常沉稳的声音,从巨石后方传来。
霍启如蒙大赦,急忙转身,对着后方躬身行礼。
“殿下!”
一名身穿常服,面容俊朗,但眉宇间带着深深倦色的年轻人,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他虽然衣衫有些凌乱,但身姿挺拔,眼神明亮,自有一股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贵气。
正是大周储君,太子赵衡。
赵衡的目光越过霍启,直接落在林远身上。
他上下打量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边境将军,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探究。
“你就是林远?”
“见过殿下。”林远不卑不亢,只是微微颔首,并未行跪拜大礼。
按大周军律,边境统兵大将,为保将权独立,见君可不跪。
赵衡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arle的讶异,但他并未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孤,很好奇。”赵衡缓步上前,“你是如何知道这一切的?”
“殿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林远反问。
“说来听听。”
“假话是,我夜观天象,掐指一算,算到殿下有难,特来救驾。”
赵衡闻言,不禁失笑。
紧张凝重的气氛,似乎都为之一松。
“那真话呢?”
“真话是,陈家和殿下这盘棋,下得太吵了。”林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从秦军师在北境搅动风云,到陈家安插一个监军来送死。每一个棋子,都在告诉我,他们的目标是谁。”
林远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
“殿下用三百亲卫的命做诱饵,确实高明。但死人,是不会骗人的。”
“三百一十四具尸体,不够。”
“不够填满陈家的胃口,也不够匹配太子出巡的仪仗。”
“所以,殿下一定还活着。并且,走在一条陈家意想不到的路上。”
赵衡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最后一丝疲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欣赏。
“精彩。”他由衷地赞叹道。
“光凭这些线索,就能推断出孤的行踪。林将军之才,胜过京城十万禁军。”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深邃。
“但你,为何要来救孤?”
“陈家势大,孤如今自身难保。你此刻掉头返回北境,凭你平定边患的功劳,陈家也不敢动你。趟这趟浑水,对你,有何好处?”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动机。
林远看着这位未来的君主,一字一顿地说道。
“因为,你的君,我来救。”
“你的国,我来保。”
“这天下,姓赵,不姓陈。”
简简单单的三句话,却像三道惊雷,在赵衡的脑海中炸响。
他怔怔地看着林远,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野心,没有欲望,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军人的执着。
良久。
赵衡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着林远,郑重地,深深一揖。
“大周有你,社稷之幸。”
“孤,信你。”
他直起身,脸上恢复了储君应有的果决。
“林将军,前方五里,便是黑风口最险恶的‘断魂峡’。”
“陈家派了高手,在峡谷两侧的绝壁上布下了伏兵和大量的火油。他们想将我们,全部烧死在里面。”
“孤身边只剩下一百五十名可战之兵,强冲,无异于以卵击石。”
霍启在一旁补充道,脸上满是忧色:“殿下,我们已经派人尝试从两侧山壁攀爬,但对方有弓弩手,根本无法靠近!”
绝境。
一个完美的,无法破解的杀局。
林远听完,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
他只是转头,看向身后的钱峰。
“听到了?”
“听到了。”钱峰点头。
“交给你了。”
“好。”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一个眼神的交汇。
钱峰的身影一闪,如同融入了山间的阴影,瞬间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赵衡和霍启都看呆了。
他们甚至没看清钱峰是如何离开的。
“林将军,这位是……”赵衡忍不住问道。
“一个擅长杀人的人。”林远淡淡道。
他收回目光,对着隘口外,打了一个清越的呼哨。
片刻之后,张猛和高进带着追风营的铁骑,如风驰电掣般,出现在隘口。
当看到太子赵衡的那一刻,饶是张猛和高进这样悍不畏死的猛将,也愣在了当场,急忙翻身下马。
“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五百追风营将士,齐刷刷下马,单膝跪地,甲胄碰撞之声,铿锵作响。
“参见太子殿下!”
声浪如潮,在山谷中回荡。
那些残存的羽林卫,看到这支气势如虹的百战之师,眼中都露出了震撼和希望的光芒。
赵衡看着眼前这支浑身浴血,煞气冲天的军队,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他知道,这是林远的兵。
是真正能决定这盘棋局胜负的力量。
“众将士,请起。”赵衡抬手。
林远却没有理会这些繁文缛节,他直接开始下达命令。
“高进!”
“末将在!”
“你带两百人,从左翼山路,向上迂回。半个时辰后,不管钱峰有没有得手,给我用你们的弓箭,把山壁上所有能动的东西,都压制住!”
“是!”
“张猛!”
“末将在!”
“你带剩下的人,随我。准备,冲阵!”
“冲阵?”张猛一愣,“将军,就这么直接冲进去?”
“对。”林远翻身上马,抽出佩刀。
刀锋在晨光下,映出一道森冷的寒芒。
“陈家以为他们布下的是天罗地网,那我们就用最快,最硬的刀,把这张网,给它捅个窟窿出来!”
他看向赵衡。
“殿下,敢不敢随我,赌一次?”
赵衡看着林远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只觉得胸中的热血,也被瞬间点燃。
他大笑起来。
“有何不敢!”
他转身,从霍启手中接过自己的佩剑。
“孤的命,今天,就交给你了!”
“霍启!传令下去,所有羽林卫,准备随林将军,死战!”
“是!”
绝望的氛围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决死意志。
林远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刀锋直指断魂峡的方向。
“追风营!”
“在!”
“目标,断魂峡!”
“有进,无退!”
“杀!”
一声怒吼,林远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五百追风营,一百五十名羽林卫,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向着那条死亡的峡谷,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与此同时。
断魂峡的山壁之上,钱峰如同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贴着近|乎垂直的岩壁向上攀爬。
在他下方,是万丈深渊。
在他头顶,几十名陈家死士正严阵以待,丝毫没有察觉到死神的降临。
为首的一名黑衣首领,正冷冷地注视着峡谷的入口。
“算算时间,太子那只没头的苍蝇,也该撞进来了。”
“传令下去,等他们全部入谷,就先用滚石封死两头,然后……点火。”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是嗜血的残忍。
“今夜,要让这断魂峡,烧得比太阳还亮。”
就在他下令的瞬间。
一道微不可查的破空声,从他身后响起。
他心中警兆大生,猛地回头。
只看到一抹快到极致的刀光。
那是他生命中,看到的最后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