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而压抑的号角声,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山谷中每个人的耳朵。
“呜——呜——”
刚刚还因为投降而松弛下来的空气,瞬间再次绷紧。
黑牦牛的脸色,白得像刚死的人。
“将军!是晋阳卫的追魂号!”他声音发颤,几乎站立不稳,“他们……他们追进山了!”
他麾下那三百刚刚归顺的山匪,更是乱成一团。
有人下意识地想去捡地上的兵器,有人惊恐地望向来时的绝壁,脸上血色尽褪。
前一刻,他们是山大王,以为捏住了一群肥羊。
下一刻,他们成了降将,以为抱上了一条更粗的大腿。
现在,官兵的号角声告诉他们,他们只是一群被夹在两块磨盘中间的豆子,随时会被碾成粉末。
霍启和羽林卫的残兵们,也是心头一沉。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这条“鬼见愁”,仿佛真的是一条通往地狱的死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再一次投向了林远。
林远抬起头,望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
反而,露出了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来得正好。”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快要瘫软在地的黑牦牛。
“你不是说,你是这鬼见愁的天吗?”
黑牦牛一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现在,你的地盘,来了客人。”林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魔力。
“带上你的人,跟我一起,去好好‘招待’他们。”
黑牦牛的脑子嗡的一声。
招待?
拿什么招待?
拿他们这三百号人的命吗?
他看着林远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心脏狂跳。
他忽然明白了。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逃。
他收服自己,不是为了找一条生路。
是为了找一群,能帮他杀人的刀。
“将军……这……”黑牦牛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可是晋阳卫的精锐,领头的是‘疯狗’陈|武!我们这点人,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哦?”林远眉毛一挑,“你的意思是,你想反悔?”
他身后的钱峰,向前踏了半步。
黑牦牛只觉得脖子后面一凉,仿佛那柄冰冷的短刀,又贴了上来。
他双腿一软,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敢!小人不敢!”他拼命磕头,额头撞在坚硬的岩石上,发出闷响,“小人愿为将军效死!”
“很好。”林远点了点头。
他不再看黑牦牛,而是开始下达一连串简洁而致命的命令。
“黑牦牛。”
“小人在!”
“这条道上,有多少机关陷阱,有多少可以藏人的地方,你最清楚。”
“我给你两百人,去把路给我堵死。用滚石,用滚木,用你们藏起来的所有东西。”
“我要陈|武的人,一踏进这条道,就再也出不去。”
黑牦牛心中一凛,大声应道:“是!将军放心!这条道上,我们埋了三个连环滚石阵,还有十几处涂了毒的竹签陷阱!保证让他们有来无回!”
“钱峰。”
“在。”
“你带斥候营,还有黑牛寨里最好的二十个射手,去峭壁最高处。”
“你的任务,不是杀人。是杀官。”
“等他们乱起来,给我把他们的队正、校尉,一个个从马上点下来。”
钱峰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身影一闪,消失在峭壁的阴影里。
“霍启。”
“末将在!”
“你带羽林卫,护送殿下,退到关隘之后。守住那里,作为我们最后的防线。”
霍启看了一眼赵衡,重重点头:“末将遵命!”
赵衡没有说话,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林远一眼。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大的作用,就是不给林远添乱。
“张猛。”
“在!”张猛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兴奋地吼道。
“你带剩下的追风营弟兄,还有黑牛寨那一百号最能打的,跟我来。”
林远抽出佩刀,刀锋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幽冷的光。
“我们去给陈将军,送一份大礼。”
……
陈|武的心情很差。
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在泥地里打滚的狗,浑身狼狈,却连对手的影子都没摸到。
在河边扑了个空之后,他发疯似的带着部队冲回了树林。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就在他准备下令放火烧山的时候,斥候终于传来了准确的消息。
“将军!在东边山坳里发现了那群叛军留下的战马!”
“他们下马,进山了!”
陈|武一愣,随即狂喜。
下马?
一群骑兵,扔掉了自己的马?
这是自寻死路!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看痕迹,是进了‘鬼见愁’!”
“鬼见愁?”陈|武皱了皱眉。
这个地名,他有所耳闻。
是太行山里一条出了名的险道,连最凶悍的土匪都不愿意靠近。
“哈哈哈!”陈|武再次大笑起来。
“林远啊林远,你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以为躲进这种绝地,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你这是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他立刻下令,全军追击。
为了防止对方再次逃脱,他吹响了晋阳卫特有的“追魂号”。
这号角声,不仅是命令,更是宣告。
宣告他这条疯狗,已经锁定了猎物,不死不休。
当陈|武带着上千人马,赶到“鬼见愁”入口时,看到的是一条寂静无声的狭窄山道。
入口处,散落着一些干涸的血迹和战斗的痕痕。
“将军,这里好像发生过打斗。”一名副将上前道。
“哼,肯定是那群叛军和山里的野兽或者土匪起了冲突。”陈|武不屑地说道。
“正好,让他们狗咬狗。”
他一挥手。
“先锋营,给我进去探路!”
“其他人,原地待命!”
吃了一次亏,陈|武学乖了点,没有再贸然全军压上。
一百名晋阳卫的精锐士兵,举着盾牌,握着长刀,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那如同巨兽之口的黑暗山道。
山道里,安静得可怕。
只能听到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走了大约一里路,前方出现一个拐角。
带队的队正打了个手势,两个斥候立刻贴着岩壁,悄悄向前摸去。
片刻后,斥候回来了,脸色有些古怪。
“头儿,前面……没人。”
“没人?”队正皱眉,“那有什么?”
“有……有好多兵器,还有一些包裹,都扔在地上。”斥候回答。
队正心中一动。
难道是那群叛军内讧,或者被吓破了胆,把东西都扔了?
他带着队伍,小心地绕过拐角。
果然。
只见前方的山路上,散落着几十把刀剑,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包裹。
几个胆大的士兵上前,踢开一个包裹。
黄澄澄的金条,和一些珠宝首饰,滚了出来。
“发财了!”
一个士兵忍不住惊呼,伸手就要去捡。
“别动!”队正厉声喝止。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他还没想明白。
异变突生。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他们头顶传来。
队正猛地抬头。
他看到,他们头顶的峭壁上,一块足有房屋大小的巨石,被人撬动,正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呼啸着砸落下来!
“快跑!”
队正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嘶吼。
但在这狭窄的山道上,无处可躲,无路可退。
巨石,精准地砸在了他们队列的正中央。
“轰!”
地动山摇。
血肉横飞。
十几名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瞬间碾成了肉泥。
碎石四溅,又有十几人被砸得头破血流,骨断筋折。
这还没完。
“轰隆隆!”
更多的滚石和滚木,如同暴雨一般,从两侧的峭壁上倾泻而下。
“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
晋阳卫的士兵们,像一群被关进笼子里的鸡,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风暴,打得晕头转向。
有人被滚石砸中,脑浆迸裂。
有人被滚木撞飞,坠入万丈深渊。
有人为了躲避,脚下一滑,同样掉了下去,只留下一声越来越远的惨叫。
短短几十息的功夫。
一百人的先锋营,就死伤过半。
剩下的人,也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破了胆,哭喊着向后逃窜。
“有埋伏!有埋伏!”
……
陈|武在入口处,听着里面传来的巨响和惨叫,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知道,自己又上当了。
“救人!快进去救人!”他对着身后的部队咆哮。
但他的命令,被一声更巨大的轰鸣打断了。
“轰隆!”
入口处的山崖,也塌了。
无数的巨石和泥土倾泻而下,彻底封死了入口。
将他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也把他和里面那支正在被屠杀的先锋营,隔绝开来。
“将军!我们被困住了!”
“后路也没了!”
士兵们惊恐地大喊起来。
陈|武回头一看,只见他们身后的山路,不知何时,也被一块巨石堵死。
他们这一千人,被完整地,装进了一个狭长的口袋里。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
陈|武强压下心中的惊惧,厉声嘶吼。
“结圆盾阵!弓箭手准备!防备两侧!”
不愧是久经战阵的悍将,在绝境之中,他依然做出了最正确的应对。
晋阳卫的士兵们,也体现出了精锐的素质。
他们迅速收缩阵型,外围的士兵举起盾牌,护住头顶和两侧,将弓箭手保护在中央。
整个队伍,变成了一个在山道上缓慢移动的钢铁刺猬。
“嗖!嗖!嗖!”
冷箭,从两侧的峭壁和头顶的雾气中,不断射出。
但大多被坚固的盾牌挡住,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虽然时不时有士兵从盾牌的缝隙中被射中,发出一声闷哼倒下,但阵型,总算没有崩溃。
“哈哈哈!”陈|武看到这一幕,心中稍定,再次狂笑起来。
“林远!你就这点本事吗?”
“用些土匪的下三滥手段,就想困住我陈|武?”
“有种就出来,跟老子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他试图用言语,激怒藏在暗处的敌人。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
只有冷箭,依旧在不紧不慢地,收割着他手下士兵的生命。
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
你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你只能被动地挨打,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
队伍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将军,我们不能再这么走了!”一名校尉凑到陈|武身边,“再走下去,不等找到敌人,我们的人就要被耗光了!”
陈|武何尝不知道。
可他有什么办法?
就在他焦躁不安的时候。
“啊!”
他身旁的那名校尉,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身体一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在他的后心,插着一柄黑色的飞刀。
陈|武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猛地抬头,看向峭逼的最高处。
但那里,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
“保护将军!”
亲卫们大惊失色,立刻围了上来,将陈|武护在最中间。
但恐惧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连将军身边的校尉都能被轻易刺杀。
那他们这些普通士兵,谁又是安全的?
“冲!给老子冲过去!”
陈|武彻底疯了。
他知道,再拖下去,军心必乱。
他现在唯一的生路,就是冲出这条该死的山道。
“冲出去!赏金千两!官升三级!”
他用最直接的悬赏,刺激着士兵们的求生欲。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晋阳卫的士兵们红了眼,他们不再管头顶的冷箭,开始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
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推开挡路的滚石。
像一群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就在他们冲过一个拐角,以为前方就是出口的时候。
他们看到了。
在前方更狭窄的关隘处。
一支不到两百人的队伍,正静静地等在那里。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残破战甲,手持长刀的年轻人。
他的身后,是一百多个眼神像狼一样,散发着彪悍气息的北境老兵。
还有一百多个扛着五花八门兵器,脸上带着嗜血笑容的山匪。
林远。
他终于现身了。
他没有躲在暗处。
他就站在那里,堵住了他们唯一的生路。
他的身后,是更多的滚石和拒马,彻底封死了关隘。
“林远!”
陈|武看到那个身影,眼睛瞬间就红了。
所有的愤怒,羞辱,恐惧,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滔天的杀意。
“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他嘶吼着,挥舞着马刀,第一个冲了上去。
“杀!”
上千名被逼到绝路的晋阳卫士兵,也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朝着那道单薄的防线,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林远看着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刀。
“追风营。”
“在!”
“告诉他们,这里,谁是爹。”
“杀!”
张猛咆哮一声,带着追风营的老兵,和那群刚刚投降的悍匪,迎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反冲了回去。
狭路相逢。
一场最原始,最血腥的白刃战,在这条名为“鬼见愁”的绝命之路上,彻底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