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烂泥大嘴。
横亘在他们面前。
昨夜的山雨,将通往“一线天”的唯一山路,变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马蹄踩进去,半条腿便陷落,拔出来时带起大片的恶臭淤泥。
希望的火光,在每个羽林卫士兵的眼中,被这片烂泥无情地浇灭。
“天要亡我等吗!”
一声绝望的嘶喊,像一根针,刺破了队伍死寂的沉默。
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士气,再次有了溃散的迹象。
霍启脸色惨白,他看着眼前这片绝路,又回头望了望身后那片追兵将至的黑暗,手脚冰凉。
就在这时,一直畏畏缩缩的石温,鼓起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将军,殿下。”
他催马上前,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
“此路不通,但……但小人知道另一条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像溺水的人,抓向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路?”林远问,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一条……本地人叫做‘鬼见愁’的小道。”石温咽了口唾沫。
“那条路,在峭壁之上,极为险峻,很多地方,只容一人通过。”
“我们北燕商会的商队,宁愿绕行百里,也绝不敢走那条道。”
“据说,那上面不但有恶狼猛兽,还有一伙专门打家劫舍的悍匪盘踞。进去的人,十个有九个,都出不来。”
霍启听得心惊肉跳。
“走那条路?那比冲阵还危险!”
让一支骑兵部队,去走那种只能一人通过的悬崖小道?
这是疯了!
所有人都看向林远,等待他做出最后的裁决。
林远看着眼前那片泥沼,又抬头,望向远方那在晨雾中若隐-现的险峻山峰。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片刻之后。
他开口了。
只有两个字。
“下马。”
追风营的士兵,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齐刷刷地翻身下马,动作整齐得可怕。
他们牵着自己的坐骑,眼神平静,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命令。
羽林卫的士兵们却愣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看向霍启,又看向赵衡。
下马?
在这里下马,意味着要抛弃他们赖以生存的战马。
对于骑兵而言,马是第二条命。
赵衡沉默着,他看懂了林远的眼神。
他率先翻身下马,走到自己的战有马前,那是一匹从昌平县缴获的良驹,陪他逃亡了一路。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马的脖颈。
没有言语,只有一个无声的告别。
霍启看到太子的动作,身体一震。
他明白了。
没有选择了。
他咬紧牙关,嘶哑着声音下令:“羽林卫,全体下马!”
士兵们迟疑着,一个接一个地跳下马背。
许多人抱着马的脖子,久久不愿松开。
一个年轻的羽林卫士兵,甚至流下了眼泪。
“走吧。”
林远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悲伤的沉默。
他第一个转身,走向那条“鬼见愁”小道的入口。
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些被留下的战马。
在他的世界里,任何不能服务于胜利的东西,都是累赘。
都必须被舍弃。
赵衡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他的脚步,有些沉重,却异常坚定。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
一支没有了马的骑兵,变成了一支徒步的步卒,向着那片连鬼神都要发愁的绝地,进发。
……
“鬼见愁”,名不虚传。
小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山体上的一道裂缝。
左侧是陡峭的岩壁,右侧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脚下是湿滑的碎石,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尸骨无存。
队伍拉成了一条长长的线,在峭壁上缓慢蠕动。
追风营的士兵走在最前面,他们常年在北境的山地里追剿蛮族,对这种地形并不陌生,脚步稳健。
羽林卫的士兵们却叫苦不迭。
他们是京城禁军,养尊处优,何曾走过这样的险路。
有人两腿发软,有人头晕目眩,队伍行进的速度被大大拖慢。
钱峰的身影,早已像一只壁虎,消失在前方的雾气中。
他是探路的眼睛。
林远走在队伍中间,神色平静,仿佛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散步。
他身边的赵衡,虽然脸色有些发白,但一直咬着牙,没有说过一个“累”字。
他的眼神,时不时地扫过身后的羽GIN卫,用沉默,激励着他们。
“停下!”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追风营斥候,突然抬起了右手。
整支队伍,瞬间停住。
“怎么了?”林远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将军,前面有东西。”
斥候的声音压得很低。
众人向前看去。
只见前方几十步外,山路拐角处,一个狭窄的关隘,被人用巨石和滚木堵死了。
关隘两侧的峭壁上,人影晃动。
几十个手持弓弩的彪形大汉,正居高临下,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不好!是山匪!”石温失声叫道。
话音未落。
“轰隆!”
他们身后的山路,也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堵住。
前路被封,后路被断。
他们成了一群被困在悬崖上的,瓮中之鳖。
“哈哈哈哈!”
一阵粗野狂放的笑声,从关隘上方传来。
一个赤着上身,胸口长满黑毛,身形如铁塔般的巨汉,扛着一把巨大的开山斧,走了出来。
他像一头站立起来的黑熊,浑身散发着暴戾的气息。
“过路的肥羊们,把身上的铁疙瘩和值钱的玩意儿,都给老子留下!”
“还有那个小白脸!”
他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气质最出众的赵衡身上,眼中满是淫邪的笑意。
“细皮嫩肉的,寨子里正好缺个唱小曲的,也给老子留下!”
“其他人,可以滚了!”
士可杀,不可辱。
羽林卫的士兵们何曾受过这等羞辱,一个个气得脸色涨红,纷纷拔出刀剑。
“大胆狂徒!找死!”霍启怒喝一声,就要上前。
“嗖!”
一支冷箭,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狠狠钉在他身后的岩壁上,箭羽兀自颤动不休。
霍启吓出了一身冷汗,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山匪们发出一阵哄笑。
那黑熊般的首领,更是把斧头往地上一顿,发出“当”的一声巨响。
“怎么?想跟爷爷们动手?”
“也不打听打听,我‘黑牦牛’的名号!”
“在这鬼见愁,我就是天!”
他身后的山匪们,齐声呐喊助威,气焰嚣张到了极点。
霍启和羽林卫的士兵们,一个个脸色铁青。
他们空有一身武艺,但在这种地形下,被人居高临下地用弓弩指着,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林远。
林远却仿佛没看到那些指着自己的弓弩。
他从队伍中走了出来,抬头看着那个叫“黑牦牛”的山匪头子。
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我缺人手。”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你们,我收了。”
此言一出,全场皆静。
连霍启和赵衡都愣住了。
他们怀疑自己听错了。
死到临头,还敢如此狂妄?
黑牦牛也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狂笑。
“哈哈哈哈!你他妈说什么?你收了我们?小子,你睡醒了没有?”
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身边的山匪们,也笑得东倒西歪,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就在黑牦牛笑得最猖狂的那一刻。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感觉到,一抹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贴在了他的脖颈大动脉上。
他甚至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别动。”
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
黑牦“牛的身体,瞬间僵硬。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黑衣黑裤,面无表情的男人,像一道影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那人手里,握着一柄还在滴血的短刀。
血,不是他的。
是站在他身旁的那两个亲信的。
那两个亲信,此刻还保持着大笑的姿势,但喉咙上,都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生机,正在从那道血线里,无声地流逝。
“大……大哥?”
峭壁上的其他山匪,也发现了这诡异的一幕,笑声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们看到,自己这边好几个小头目,都在同一时间,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他们的咽喉,或者后心,都插着一柄飞刀。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
“我再说一次。”
林远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
“跟着我,有肉吃,有仗打。”
“不跟,现在就送你们去见鬼。”
他的语气,不是在商量,也不是在威胁。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黑牦牛的额头上,冷汗滚滚而下。
他在这座山上当了十几年土皇帝,杀人无数,自以为是条狠龙。
但今天,他发现自己碰到了一条真龙。
对方那平静的眼神,比他手中冰冷的斧刃,更让他感到恐惧。
他能感觉到,只要自己说一个“不”字,脖子上的那柄短刀,会毫不犹豫地切断他的喉咙。
他是个悍匪,但他不想死。
“扑通。”
黑牦牛扔掉了手中的开山斧,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好汉……不!将军!”
黑牦牛朝着林远,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黑牛寨三百弟兄,愿听将军号令!”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颤抖。
他知道,自己今天,要么死,要么……迎来一次新生。
他赌后者。
林远点了点头。
“很好。”
他走到黑牦牛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现在,让你的人,把路让开。”
“是!是!”
黑牦牛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对着峭壁上那些已经吓傻了的手下们咆哮。
“都他妈聋了吗!还不快把路清开,恭迎将军!”
山匪们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开始搬开关隘上的滚木和巨石。
霍启和羽林卫的士兵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前一刻还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悍匪。
下一刻,就成了跪地投降的走狗。
他们看向林远的眼神,已经从敬畏,变成了近|乎恐惧的崇拜。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怪物?
赵衡的眼中,也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这就是林远说的“师出有名”吗?
不。
这已经超越了名义。
这是纯粹的力量。
是用绝对的实力,碾碎一切,收服一切。
就在道路被清开,队伍准备继续前进的时候。
“呜——呜——”
一阵悠长而压抑的号角声,从他们来时的方向,遥遥传来。
虽然微弱,但在这寂静的山谷里,却异常清晰。
是军号!
是陈|武的追兵!
黑牦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将军!是晋阳卫的追魂号!他们……他们追进山了!”
刚刚投降的山匪们,也一阵骚动,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他们得罪了陈家,现在又来了官兵,这是两头都得罪死了。
林远抬起头,望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
反而,露出了一抹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来得正好。”
他转头,看着黑牦牛。
“你不是说,你是这鬼见愁的天吗?”
“现在,你的地盘,来了客人。”
“带上你的人,跟我一起,去好好‘招待’他们。”
黑牦牛一愣。
他看着林远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心脏狂跳。
他明白了。
猎物,变成了猎人。
而他和他手下这三百悍匪,就是猎人手中,最新磨快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