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秦昊正抱着个大海碗,“呼噜呼噜”往嘴里扒拉油汪汪的臊子面,面条裹着肉沫,汤汁溅了点儿在他粗硬的短胡茬上。他头都没抬,含混不清地嘟囔:“得了吧你!舒老三,你这张嘴,跑起马来比咱营里那匹‘追风’还快!上回说给我介绍个会做酱牛肉的,结果呢?人姑娘家是开棺材铺的!差点没把老子噎死!”
舒闲庭被他揭了老底,半点不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顺手抄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粗茶,也不嫌烫,吸溜了一口。“哎哟喂,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提?那次…那次不是误会嘛!她家隔壁确实有个酱牛肉摊子,味儿贼正!谁知道她家是干那个的?”他凑近伍秦昊,挤眉弄眼,“再说了,秦昊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天天不是军营里操练,就是跟我这大老爷们儿混吃混喝,多没劲!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晚上被窝都是凉的!”
伍秦昊终于把最后一口面汤灌下去,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震得桌上的空碗都颤了颤。他抹了把嘴,那双浓眉大眼瞪着舒闲庭,一脸的不信加嫌弃:“舒老三,少给我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老子现在挺好!有肉吃,有酒喝,有架打,痛快!要啥姑娘?叽叽歪歪,麻烦!”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有那闲工夫,不如多操练两趟刀法,多砍几个不开眼的毛贼实在!”
“啧!朽木!朽木不可雕也!”舒闲庭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拍着桌子,“你懂个屁!那叫温柔乡,英雄冢…啊呸!不对,是英雄累了也得有个暖被窝的!你这脑子里除了刀枪棍棒,就不能装点别的?”他眼珠子一转,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这回真不一样!包你满意!那姑娘…啧啧,水灵着呢!关键是,人家还就喜欢你这种憨头憨脑、一身腱子肉的!”
伍秦昊本来准备再叫碗面,一听这话,动作顿住了。他狐疑地瞅着舒闲庭那张怎么看怎么像在憋坏水的脸:“喜欢…我这样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鼓鼓囊囊的胸肌,又摸了摸硬邦邦的胳膊,有点茫然,“为啥?”
“为啥?”舒闲庭一拍大腿,“踏实啊!有安全感!哪像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白脸,风一吹就倒,中看不中用!”他拍着胸脯打包票,“兄弟我这次绝对靠谱!你就把心放肚子里,等我信儿!”
伍秦昊被他忽悠得有点晕乎,挠了挠他那板寸似的短头发,瓮声瓮气地嘀咕:“…那…行吧。不过丑话说前头,再像上回棺材铺那样,我可真翻脸了!”
“放心放心!包在我身上!”舒闲庭见他松口,乐得眉开眼笑,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当上大媒人的风光场面了。
城南,望江茶楼。
二楼临窗的雅座,视野极好。窗下是穿城而过、波光粼粼的玉带河,河上小舟轻摇,对岸杨柳依依。微风拂过,带来河水特有的湿润气息,也送来了楼下街道上小贩悠长的吆喝。
“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又香又甜咯——”
“卖花咧——栀子茉莉晚香玉——”
这喧嚣市声非但不恼人,反而衬得这临窗一隅愈发清幽雅致。
临窗坐着两位姑娘。左边那位,穿着身素雅的鹅黄色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绣着缠枝莲的薄纱褙子,乌发松松挽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她身姿纤细,侧脸线条温婉流畅,正微微垂首,专注地剥着一颗圆润饱满的糖炒栗子。指尖灵巧,剥开的栗子壳金黄完整,露出里面诱人的果肉。正是姜家三姑娘,姜晚意。
坐在她对面的,则是个穿着利落青色劲装的少女,梳着高高的马尾,腰间还悬着个小巧的皮囊,一看就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她是姜晚意的闺中密友,也是城中颇有名气的女镖师,林风眠。此刻,林风眠正捏着一块香喷喷的桂花糕,吃得腮帮子鼓鼓,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这望江楼的点心,果然名不虚传!”林风眠咽下糕点,满足地灌了口茶,“晚意,还是你会挑地方!清静,景好,东西也好吃!”
姜晚意抿唇一笑,将剥好的栗子肉轻轻推到林风眠面前的小碟里,声音柔柔的:“你喜欢就好。这临窗的位置,是掌柜特意给我留的。尝尝这栗子,刚炒出来的,最香了。”她自己也拈起一小块栗子肉,小口小口地吃着,姿态斯文秀气。
林风眠也不客气,抓起栗子肉就丢进嘴里,嚼得嘎嘣脆。她凑近姜晚意,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兴奋:“哎,晚意,你听说了没?城西柳家那事儿…”
两个姑娘正低声说着话,旁边隔着一道不甚厚实的竹帘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中气十足、毫无顾忌的哄笑声和交谈声。那嗓门,大得几乎要掀翻屋顶,瞬间打破了她们这角的宁静。
“哈哈哈!舒老三,你这话说的,伍秦昊那小子听见非得跟你急!”一个粗豪的声音嚷道。
“急啥?我这是为他好!”另一个油滑带笑的声音响起,正是舒闲庭!姜晚意剥栗子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声音…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只听舒闲庭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十二分的得意和调侃:“你们是没瞧见秦昊那傻样儿!我拍着胸脯说给他找个顶顶好的姑娘,他抱着个大海碗,面条都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哈哈哈!还跟我犟,说什么有肉吃有酒喝就行,要姑娘麻烦!你们说,这憨货,是不是不开窍?”
屏风那边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
“伍都尉那是实在人!”
“就是!舒三少,你这媒人当得,别又跟上次似的,给人家介绍个棺材铺的千金!哈哈哈!”
“去去去!少提那茬!”舒闲庭笑骂了一句,随即声音又拔高了点,带着点炫耀,“这回真不一样!我物色的这位,那可是…啧啧,姜家的三小姐!姜晚意!知道吧?”
“姜晚意?”屏风那边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城南姜家?书香门第那个?那位可是出了名的…嗯…身子骨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就是她!”舒闲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仿佛自己慧眼识珠般的骄傲,“身子弱怎么了?弱柳扶风,那才叫美!关键是,人家那性子!温顺!贤惠!跟块水豆腐似的!你们想想,秦昊那家伙,五大三粗,脾气上来跟头倔驴似的,就得找个这样性子软和、说话细声细气、能顺着他毛捋的姑娘!这叫啥?这叫互补!绝配!”
他越说越来劲,唾沫星子估计都隔着屏风飞过来了:“那姜三小姐,我远远见过一回!啧啧,那小模样,那身段,走起路来跟弱柳似的,说话声音软的能滴出水!配秦昊那莽夫,绝对是鲜花插在…呃…插在…嗯,插在坚实的沃土里!对!沃土!秦昊那身板儿,多结实!扛得住!”
“噗——”屏风那边又是一阵爆笑,夹杂着“舒三少高见!”“沃土!哈哈哈,绝了!”的调侃。
“而且啊,”舒闲庭显然被捧得飘飘然,愈发口无遮拦,“你们想想,秦昊那性子,找个跟他一样刚烈的,那不得天天干仗?家里还能安生?就得找姜三小姐这样好拿捏的!说东不敢往西,说打狗绝不撵鸡!以后成了亲,秦昊在外头拼前程,她就在家里安安分分相夫教子,多省心!秦昊那傻小子,娶了她,那是祖坟冒青烟,捡着宝了!哈哈哈!”
他这番洋洋自得的“高论”,像一盆滚烫的油,毫无遮拦地泼到了屏风这边。
林风眠的脸色“唰”地一下沉了下来,捏着茶杯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她猛地扭头看向姜晚意,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压低声音怒道:“晚意!你听见没?这…这舒三放的是什么狗屁!什么叫‘好拿捏’?什么叫‘省心’?把你当什么了?还有那个伍什么昊的莽夫,他也配?!”
姜晚意没有立刻回应。
她依旧微微垂着头,看着碟子里那颗自己刚刚剥好的、金黄饱满的栗子肉。只是,她捏着栗子壳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透出一种青白色,细瘦的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舒闲庭那些轻佻的话语,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耳朵里,刺得她心尖儿一阵阵发麻发紧。
“性子软和…说话细声细气…能顺着他毛捋…”
“好拿捏…说东不敢往西…省心…”
“弱柳扶风…跟块水豆腐似的…”
每一个字,都像在她平静的心湖里投下巨石。原来在外人眼里,她姜晚意,就是这样一个…可以随意被安排、被“拿捏”、被视作“省心”配件的物件?为了配一个他们口中“五大三粗”、“脾气倔得像驴”的莽夫?就因为她的安静,她的“弱”,就活该被这样轻贱地品评、当作一桩“划算”的买卖?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巨大屈辱和冰冷怒意的情绪,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冲垮了她惯常维持的平静。那感觉如此陌生又汹涌,让她纤细的身体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脸颊上那点因为茶楼暖意而泛起的浅淡红晕,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她慢慢抬起眼。那双总是温顺低垂、含着几分怯意的眸子,此刻像是被寒潭之水浸过,清澈依旧,却没了往日的柔软,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冷冽和平静。那平静之下,翻涌着无声的惊涛。
她没有像林风眠那样怒形于色。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里那颗剥好的、圆润金黄的栗子肉,用两根纤细的手指,轻轻拈了起来。
然后,在林风眠错愕的目光下,姜晚意面无表情地,将那颗本该香甜软糯的栗子肉,一点一点,慢慢地,捻碎了。
细碎的金黄粉末,从她白皙的指尖簌簌落下,掉在光洁的青瓷碟子里,像碾碎了一捧虚假的暖阳。
屏风那边,舒闲庭还在口若悬河,兴致勃勃地描绘着他“撮合”的美好蓝图,笑声洪亮刺耳。
而屏风这边,只有栗子壳被碾碎时发出的、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簌簌”声。
姜晚意看着指尖残留的碎末,用一方素净的丝帕,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擦拭干净。每一个动作都轻缓至极,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力度。
她擦得很慢,很仔细,仿佛要擦掉的不仅仅是那点碎屑。
林风眠看着她这反常的平静,满腔的怒火不知怎的,竟被一种莫名的寒意压了下去,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终于,姜晚意擦净了手,将丝帕叠好,轻轻放在桌角。她抬起眼,望向那面隔绝了喧嚣也隔绝了恶意的竹帘屏风。那眼神,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深不见底。
她微微启唇,声音依旧是细细软软的,像春日里最柔嫩的柳絮,飘落在林风眠耳边,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空气的寒意:
“风眠,”她轻轻问,“那个伍秦昊…是什么人?”
姜晚意手里捏着一小片刚掐下来的桂花叶子,凑到鼻尖闻了闻,心思却完全不在那清甜的香气上。她拿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旁边正专心致志盯着远处一群公子哥儿的风眠,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哎,风眠,别看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个穿墨蓝色锦袍,站在凉亭柱子边上的……就那个,看着挺冷,谁也不爱搭理的那个男的,叫伍秦昊的?他什么人啊?以前好像没见过。”
风眠被她一碰,差点跳起来,赶紧收回黏在某个俊朗公子身上的目光,脸蛋有点红。顺着姜晚意示意的方向看去,等看清是谁,风眠脸上的红晕“唰”一下就褪干净了,换上了一副活像见了鬼的表情。
“我的天!姑娘,你怎么注意到他了?”风眠一把将姜晚意拉得离人群更远了些,躲在一丛开得正盛的菊花后面,声音压得比蚊子哼哼还小,还紧张兮兮地左右张望,生怕被人听见。“那可是伍秦昊!‘玉面阎罗’伍秦昊啊!”
“玉面阎罗?”姜晚意眉头一挑,这外号听着就瘆人,“什么意思?长得是挺…周正,跟阎罗扯得上关系?”
“哎哟我的姑娘!”风眠急得直跺脚,“您可小点声!这外号可不是白叫的!您刚回京不久,不知道这位爷的厉害!”她凑得更近,几乎是贴在姜晚意耳朵边上说:“他是镇北将军府那位常年在外打仗、凶名赫赫的伍老将军唯一的儿子!听说打小就被老将军扔进军营里摸爬滚打,十几岁就上过战场,是真见过血的!”
风眠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脾气那是出了名的又冷又硬,手段…啧啧,听说狠着呢!前两年,京里有个不长眼的勋贵子弟,喝多了酒,当街调戏他府上一个出来采买的丫鬟。你猜怎么着?第二天,那人就被发现…咳,被打断了三条腿,扔在自家大门口!家里屁都不敢放一个!还有啊,去年户部有个胆大包天的官儿,想在他家军粮上动手脚捞油水,结果人直接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谁干的,可谁敢查?谁敢问?皇上都睁只眼闭只眼!你说吓不吓人?”
姜晚意听得心头也是一凛。打断三条腿?让人直接消失?这手段确实够狠辣。她忍不住又朝凉亭那边瞟了一眼。那伍秦昊身姿挺拔得像棵青松,侧脸线条冷硬,薄唇紧抿着,手里捏着个酒杯,眼神淡漠地扫视着花园里喧闹的人群,仿佛在看一群无关紧要的蝼蚁。周围那些平时眼高于顶的公子哥儿,都下意识地离他几步远,没人敢上前搭话,连侯府那位向来八面玲珑的世子,也只是远远地朝他举杯示意了一下,没敢凑近。
“这么凶神恶煞的人物,怎么今天跑侯府这赏花宴来了?”姜晚意有点纳闷。这种场合,不都是些风花雪月、互相吹捧的公子小姐们的主场吗?
风眠撇撇嘴:“谁知道呢?许是侯爷面子大?或者…冲着什么人来的?”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对了姑娘,听说他跟他爹伍老将军关系很僵,老将军想让他赶紧成亲传宗接代,他死活不乐意。老将军气得不行,放话说他要再不成亲,就要把他绑回来塞进洞房!你说他今天来,会不会是侯爷给他相看姑娘?毕竟侯爷和老将军交情好像不错。”
“相看?”姜晚意下意识地看向凉亭附近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偷偷拿眼风瞄伍秦昊的贵女们,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就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气,还有那“玉面阎罗”的名头,哪个姑娘胆子那么肥敢往前凑?怕不是嫌命长。
正想着,麻烦就找上门来了。以户部尚书家的嫡女王若兰为首的几个贵女,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王若兰一身华贵的紫色衣裙,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里带着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