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声音就在床边上响起,温温润润的。苏佩兰侧过脸,看见舒闲庭一身家常的棉布衫子,袖口仔细地卷到了手肘上面。他弯着眼,脸上的笑容映着从窗外溜进来的晨光,暖洋洋的,连眼角一点新生的细纹都跟着柔和起来。“鼻子真灵,刚好。”
舒闲庭回身从床边的雕花小几上端起一只青瓷碗。碗不大,捧在他指节分明的手里,袅袅的热气往上飘,那股勾人的香味儿更浓了。
“什么啊?”苏佩兰一边小声问,一边撑着身子要坐起来。舒闲庭连忙伸手托了她腰一把,顺手就把个塞了软芯的棉垫子垫在了她身后。
“昨儿你不是念叨了一句,说许久没喝你老家街口王老头儿炖的那口羊汤,馋得紧么?”舒闲庭把碗递近些,汤色清亮,白得像牛乳,上面还缀着几点金灿灿的油花儿,旁边码着几片炖得微微卷边、几乎透明的羊肉片,瞧着就入口即化。“喏,试试这个。”
苏佩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那话她是说过,昨天在廊下看他侍弄那些梅花,随口提的。夜里又有些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是身体里的那点不便又快到了的日子,带着点熟悉的烦闷。她想着家乡那碗热乎乎、滋味浓郁的羊汤解寒解腻……只是闲话,说过就抛在了脑后。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很舒服。凑近碗沿吹了吹,喝了一小口。一股鲜味先在舌尖上滚开,接着是极柔和的、被撇去浮沫后剩下的那种醇厚油脂香。奇异的是,几乎没有她预想中那股压不住的羊膻气,只余下满口纯粹的肉香清味。汤的温度也正好,暖得顺着喉咙滑下去,又似乎有看不见的热力散开,连带着那点昨夜残留在小腹的闷滞隐痛都悄悄松了些。
“这……”苏佩兰抬起眼,惊讶地望着面前这张带笑的脸,“你……哪里弄来的?这滋味,竟比王老头的更顺口些,膻气也小多了。”她又仔细看了看碗里的肉,“这肉片切得也……”
舒闲庭只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干净帕子递过去:“慢点儿喝。府里的采买师傅,弄个把食材的本事还是有的。”
苏佩兰没再问,低着头,专心对付那碗好喝的羊汤。舒闲庭就坐在床沿,看着她一口口喝下去,嘴角的弧度一直没落下去。等她碗里快要见底了,那几片看着就嫩到极致的羊肉也只剩下最后一两片,舒闲庭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他动作快得很,拿起一旁的银箸,一下子把碗里剩下的那片最大最厚的羊肉给夹走了,飞快地塞进自己嘴里。
“嗳!”苏佩兰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护住碗,“你做什么呀!”
羊肉入了口,舒闲庭嚼了两下,一脸得逞的满足,咽下去才慢悠悠道:“替你尝尝,省得我娘子贪嘴,连这骨头缝里的嫩肉都舍不得放过。真要是好东西,可不能你一人独吞了不是?”他看着苏佩兰瞪圆了的眼睛,故意咂咂嘴,“嗯……手艺确实还行。”
苏佩兰被他这副“明抢”还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又舍不得碗里仅剩的小半片肉了,赶紧夹起来放进嘴里。肉质果然如她所想那般奇妙,软嫩得不可思议,几乎不需要咀嚼,带着点韧劲的筋膜在唇舌间一抿便化为无形,只留下细密的肉丝和无穷的回香在齿颊间盘旋。她细嚼慢咽,那份满足感,简直能一直从舌尖蔓延到心尖尖上。
“还喝么?”舒闲庭接过她的空碗问道,“外面灶上还煨着一小锅呢。”
苏佩兰用手里的帕子按了按嘴角,摇摇头,心里头却像被这暖汤熨贴过一样舒坦,笑道:“一大早吃这么多肉,腻了腻了,歇一歇再说。对了,”她忽然想起,带点好奇地看着他,“这么嫩,羊羔肉?”她猜测着。
舒闲庭点点头,一点不意外她猜中,一边替她掖了掖盖在腿上的薄被,一边很是随意地说:“嗯,母羔羊的肋排肉,最是细润,没什么肥边,也上不得火候。”他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盖在薄被下的小腹,“这汤里还添了点温和的当归、黄芪、红枣,去燥气,也滋养脾胃……你喝几天都使得。”话说得寻常平静,却一字一句清楚得很。
他的目光扫过的位置和那句清晰的“滋养脾胃”,让苏佩兰心头又是一动。她垂了下眼睫,手轻轻抚在被面盖着的小腹位置,那里的弧度柔软。再抬眼去看舒闲庭,他已经若无其事地端起了空碗,那副居家男人的随和模样一如往常。
“你怎么……”苏佩兰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好问出口。
舒闲庭却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笑了笑:“我总得知道,什么该拿来给娘子解馋,什么得让她舒舒服服的。”他站起来,端着碗准备走,“外头日头还行,等晚些天再暖和点,我陪你去园子里晒晒?老闷在屋子里头也不好。”
午睡起来后,那口醇厚又不腻的羊汤,还有舒闲庭自然而然说出的那些话,总还在苏佩兰心里打着转儿。午后外面风平浪静,阳光温吞吞地铺在地上,有点懒劲儿。她披了件家常穿的薄棉外衫,没叫丫鬟跟着,自己慢慢地从住的正院后廊走了出来,不知不觉便遛到了西边下人住的那排窄院边上。廊子尽头是一角小小的耳房,挨着厨房的后门。
刚走近,里头细碎的交谈声就飘出来了。
“……天没亮就裹着厚皮袄骑马出去的,这倒春寒的天儿,夜里那风跟刀子似的……”一个上了点年纪、嗓子尖点的声音在絮叨,听着像是厨房管杂事的周嫂子,“愣是在城外野坡那边猫了仨时辰!冻得耳朵都要掉了!就为了等羊倌儿一早放出来那窝新下的母羔……”
另一个稍微稳重些的女声,像是管家娘子刘婶的声音:“可不是么!主子爷那眼光,你是没瞧见,非得是身上一点杂毛都不带的,还要个头最玲珑、一看就嫩生生的……为找那窝刚开蒙的小羊,昨儿下晌就亲自跑出去探了,羊倌儿住那小帐篷都熏得主子爷回来洗了三遭衣裳……”
苏佩兰的脚步蓦地钉在了原地。野坡?雪夜里冻着?等新下的母羔?三个时辰?……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底,鼻腔都有些发酸。她扶着冰凉的廊柱,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那句随口说的话,被他这样当了真?那个总是从容不迫,连手指都不太沾阳春水的人,居然会为了她口腹之欲的一点馋念,跑去风地里守着找刚出生的小羊?
她想进去,想打断那两个议论着的婆子。可脚下却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又悄悄听了几句,无非是关于羊有多嫩,主子怎么细心吩咐熬汤,加了几样温补的药材。字字句句,都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她心口上。
日头渐渐有点斜了,苏佩兰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廊柱后面站了多久,直到那耳房里的声音低下去,像是两个婆子歇过话头去忙别的事了,她才悄然转身,脚步比来时还轻,几乎是飘着回了自己那宽敞明亮还燃着柔和熏香的主院卧房。可一踏进这满室暖香,却觉得刚才在偏院里听见的那些话带来的激荡,反而更加汹涌地在胸口翻腾,怎么都平复不下去。
夜里没下雨,风吹散了最后几缕淡薄的云,露出明晃晃的一个圆月挂在树梢头。晚饭只简单喝了点粥,苏佩兰便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窗户开着半扇,清凉晚风吹进来,带着院子里新栽那株玉兰花的清香。月色像水银似的,流泻进窗棂内,落在榻前光滑的乌木地板上。
舒闲庭走过来,挨着她身边坐下。他没有坐远,长臂一伸,便将她揽得近了些。他刚从净房出来,身上是清爽的皂角和水汽混合的味道。
“今天胃口还是弱?我看汤也只喝了半碗。”他问道,带着晚风的气息拂过苏佩兰的鬓角,他的声音像被夜色浸泡过,又低又柔。
窗下不远处,是园子里巡夜值更的家仆歇脚的小抱厦。隔着点距离,一阵风正好送过来两声压抑的咳嗽,接着是压低嗓门的抱怨。
“咳……这见鬼的天儿,白天暖,晚上又透骨的冷……”
“知足吧!想想前头二月初七那场大雪夜里,主家回来那个样子,啧啧……浑身都是雪沫子,脸冻得青白……”
“嘶!为了给夫人找什么羊,那苦熬的……”
声音很轻,风一过就散了。但苏佩兰的心却像被那风里的只言片语狠狠撞了一下。舒闲庭像是没听见,揽着她的手臂却自然地收紧了点。
苏佩兰微微侧过身,将头轻轻依偎在他坚实的肩窝里。那熟悉的、带着皂角清爽的气息和她身上一点点暖玉似的温香交融在一处,在月亮的清辉下盘旋不去。
“身上暖暖的,真好。”她低低叹了一声,声音有点闷,像是在他衣服里说话,“以前……你可是连面都不会煮呢。”她说着,抬起一只手,没去捂自己的小腹,反而轻轻地、慢慢地抚上了他的手腕子。指尖下,是跳动的脉搏,一下一下,强劲而安稳。
她的手指微凉,舒闲庭垂眼看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月光描摹着她柔和的轮廓。他低声笑,胸腔微微震动:“我那会儿?”手臂自然地把她圈得更结实些,宽厚的手掌轻覆上她放在他腕上的手背,“那是心思都在别处。现在啊……”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自嘲,又充满理所当然,“我全副家当可不就在这儿么?”
苏佩兰没作声,只是把自己更紧密地缩进他温热的怀抱里。那暖意,仿佛真能驱散白日里听到风雪夜寻羊的寒凉,甚至能让她微隆的小腹里,都跟着涌起一股甜暖的安稳来。鼻端似乎又若有若无地萦绕着白天那碗羊汤的醇香。
窗外风声渐渐紧了,吹着新长出的细嫩枝条晃荡出沙沙的响动。几片云遮过来又退开,月亮时隐时现,窗前的月光也跟着时明时暗地变换着。
“夫君,”苏佩兰的头抵着他的肩膀,声音被衣料吸去了些棱角,带着一丝几乎听不清的甜软,“那汤……好喝。”
舒闲庭的下巴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鼻腔里应了一声:“嗯。喜欢就好。”圈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像在无言地承诺着什么。
又一阵风过,卷着更大的水汽扑进窗内,院子里那棵玉兰树叶子的响声更密了些,唰啦唰啦。
“像是要下雨了。”苏佩兰抬起头,望了望窗外昏暗的天空,云层堆积得更厚了。
果然,没过多久,先是一两颗铜钱大的雨点沉重地砸在屋檐下的石板地上,“啪嗒、啪嗒”,溅开细小的水珠。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紧接着,雨点连成了线,又织成了急急斜斜的幕布。细密的雨声瞬间占领了所有空隙,哗啦啦地响成一片,盖过了风声,也盖过了远处值夜家仆走动的微弱响动。
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雨敲打万物发出的盛大喧嚣。烛火被灌进来的湿冷风带得左右摇晃,在地上投下摇曳变形的影子。
一片跳动的昏黄光影里,舒闲庭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雨声太大,但他似乎听见了她刚才那声小小的满足叹息。苏佩兰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把脸埋在他颈窝里,鼻尖蹭着他温暖的皮肤。他的手掌很稳,一下下地、缓缓地抚过她的背脊,像是在哄慰,又像是在汲取那份真实的暖意。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檐外的水声越来越响,成了一片连绵不断的轰鸣。又过了一会儿,廊下有人提了灯笼快步走过,橘黄的光影在纱窗上飞快地扫过一道弧线。
雨声彻底隔绝了屋外的世界,让这个点着烛火的窗下角落,成了被风雨牢牢护住的孤岛。舒闲庭依旧稳稳地抱着怀里的人,像护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苏佩兰几乎能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咚咚……咚咚……一下下,和自己身体里那隐秘的、关于风雪夜寻羊的酸涩悸动缓慢地应和着。
烛台上的火光又跳动了一下,在窗纱上映出一大一小的两个依偎的影子。窗外风雨如磐,屋内只有安稳的气息交融着。她忽然动了一下,抬起头,脸颊在昏暗的光线下像细腻温润的羊脂玉。
“对了,”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在雨声的包裹里却很清晰,“今日那汤……”
舒闲庭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等着她往下说。
“明天中午,要是能配上一小碗冰沁沁的酸梅汤就好了。”苏佩兰说完,微微偏着头看他,眼睛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亮得惊人,藏着一点狡黠和试探。
舒闲庭几乎没有停顿,脸上那种理所当然的表情像是刻上去的,他应声点头:“好。厨房地窖里还存着去年窖的陈梅糖渍,我这就让他们准备。”
他作势就要起身唤人。苏佩兰的手却快了一步,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用了点力把他又按坐回去。她看着他,眼中那种故意使坏的调皮劲儿更浓了:“这个时辰了,还冰镇酸梅汤?明日一大早再弄也使得。你这会儿跑去把人喊起来,让人家背后嘀咕我又作天作地。快坐下!”
舒闲庭倒真不动了,任由她扯着自己衣袖,甚至还就着这力道配合地往她身边又挪近了半分,两人衣料厮磨,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眉梢微挑,看着她那双在烛火下映得分外明亮的眼睛,唇角自然而然地弯起:“嘀咕?让他们嘀咕去。”他理直气壮,口吻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谁家娘子是这么个‘作’法?嘴上一提,她家夫君就连母羔羊都能顶着风雪连夜寻回来的。”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卷起她一缕垂在颈侧的乌发,细细把玩着。
苏佩兰的心,被那“风雪连夜”几个字戳得又软又麻,像是泡进了那碗热汤里,一丝丝全是暖意,还带着点甜。那点故意挑起的佯嗔早就没了影。她脸上有点微微发热,扭过头不去看他带笑的眼睛,声音却低了下去,像羽毛扫过:“……还不都是被你惯出来的毛病。”顿了顿,又几不可闻地嘟囔了一句,“谁家丈夫算自己妻子……每个月那点子事,算得比谁都清楚,还下雪天去寻羊……”
话音虽低,舒闲庭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的目光从她微红的耳廓滑下,落在她放在膝盖上那只无意识轻抚着小腹的手上。眼底的光泽比屋内的烛火更温润,也更深沉了几分。
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檐头滴下的水珠串成了线,落在地上的石凹处,积起一个小水洼,再溅开细碎的水花,发出“噼啪、噼啪”有节奏的声响,应和着更远处连绵如瀑的雨声,将这小小的一方暖阁包裹在自然的协奏曲里。
苏佩兰微微后仰,将后背的重量彻底倚靠进舒闲庭温热的胸膛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的体温透过夏日单薄的衣衫源源不断地渗过来,像无形的屏障,隔开了雨夜所有的潮湿。舒闲庭低垂眼睑,目光落在她搭在自己臂弯上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