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侯傅振邦,一身威严的深紫色侯爵常服,脸色铁青,怒目圆睁,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矗立在院门口。他身后跟着七八个身着劲装、腰佩长刀的侯府护卫,个个神情肃杀,手按刀柄。
侯爷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鞭,狠狠抽在傅长安和他手中的长刀上,最后落在他弯腰抓向桌底的动作上。那眼神里的怒火和失望,几乎要将空气都点燃。
“光天化日,持刀闯你母亲内院!傅长安!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傅振邦的声音因为震怒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砸得整个院子嗡嗡作响。
躲在桌底下的苏烬月,看到姑父出现,尤其是他身后那些杀气腾腾的护卫,吓得魂都飞了一半。她再也顾不得别的,趁着傅长安被父亲呵斥愣神的瞬间,像只受惊过度的小老鼠,手脚并用地从桌子另一边飞快地爬了出来。她看也不敢看暴怒的侯爷和提刀的大哥,连滚带爬地扑到同样脸色煞白、被嬷嬷扶着的苏氏身后,死死抓住苏氏的裙摆,把脸埋了进去,浑身抖得像筛糠。
完了!全完了!姑父来了!大哥还拿着刀!她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傅长安被父亲那雷霆一喝震得僵在原地,赤红的眼睛瞪着门口威严的父亲和他身后的护卫,又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刀,再看看空无一人的桌底,最后目光落在躲在苏氏身后瑟瑟发抖的狗娃身上。
一瞬间,无数混乱、暴戾、被背叛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缠绕住他的大脑。
“父亲…连你…也要护着这个毒妇?也要把狗娃从我身边夺走?”他喃喃着,声音嘶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即将爆发的狂怒。他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节发出“咔咔”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凸,如同一条条扭曲的蚯蚓。那柄长刀,似乎感应到主人的狂暴杀意,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院中的空气,绷紧到了极致,仿佛只需一粒火星,就能将这侯府深宅,炸得天翻地覆。
月亮门厚重的锦帘后,阴影更加浓郁。
傅九阙静静地看着院中那父子对峙、一触即发的场面,看着兄长傅长安眼中那疯狂滋长、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戾气,看着他手中长刀那危险的反光。他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他微微侧首,温热的呼吸再次拂过孟玉蝉冰凉的耳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兴奋,如同毒蛇在黑暗中吐出的信子:
“夫人,看到了吗?”他顿了顿,目光锁死在傅长安那因暴怒而微微颤抖的刀尖上,“这,才叫…刚刚开始。”
苏佩兰这人吧,想一出是一出。昨儿个半夜躺在自己那锦绣堆似的拔步床上,翻来覆去烙大饼,脑子里全是红油翻滚的辣锅子,还有那烤得滋滋冒油、撒了孜然辣椒面的羊肋排。越想越馋,馋得她胃里像有只小猫在挠,后半夜愣是没睡踏实。
所以今儿个一早,她眼珠子骨碌一转,主意就打到自家妹妹苏蝉衣头上了。为啥?整个侯府里,就数苏蝉衣那丫头屋子里的银丝炭烧得最旺最匀实,烤起肉来绝对带劲!而且她那儿僻静,不像自己这边,开个席面,亲娘苏氏闻着味儿就能杀过来,念叨什么“大家闺秀要清雅”“吃相要斯文”,烦都烦死了。
苏佩兰风风火火,行动力惊人。主意刚定,她就跟阵小旋风似的,先冲去大厨房,叉着腰,中气十足地点了一堆硬菜:“雪龙牛肉卷儿,要现切的,薄得能透光!松江那边新送来的活鲈鱼,给我片成蝴蝶片儿!还有昨儿庄子上刚杀的羊羔子,肋排挑最嫩的!哦对了,那冰窖里镇着的梅子酿,先给我搬两坛子到二小姐院里去!快着点!”
大厨房的管事婆子被她这阵势唬得一愣一愣,忙不迭应下。苏佩兰这才心满意足,拍拍手,掉头就往苏蝉衣住的“听雪轩”冲。
听雪轩果然名不虚传。还没进屋呢,一股子清冽的梅香混着墨香就飘了出来。苏蝉衣正临窗坐着,手里捏着支细笔,对着案上铺开的一张雪浪笺,眉头微蹙,似乎在斟酌词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她身上笼了层柔和的光晕,真真跟幅画似的。
苏佩兰可没心思欣赏这“美人执笔图”。她一脚跨进门槛,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房梁上的灰:“蝉衣!快快快!腾地方!姐姐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苏蝉衣被她这一嗓子惊得手一抖,笔尖一滴饱满的墨汁“啪嗒”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刺眼的黑。她猛地抬头,那张清冷精致的小脸瞬间就沉了下来,柳眉倒竖,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嗖嗖往外冒冰碴子:“苏佩兰!你发什么疯?!”
苏佩兰才不管妹妹那张黑脸呢,跟没看见那滴墨似的,指挥着自己带来的几个粗使婆子,吭哧吭哧就把一套沉甸甸的紫铜暖锅子和一个精巧的黄铜小烤炉抬了进来,直接摆在了屋子正中央那张价值不菲的黄花梨大圆桌上!
“你…你干什么?!”苏蝉衣看着那明显带着烟火气的家伙什,再看看自己屋里挂着的名家字画,摆着的定窑白瓷瓶,博古架上那些珍贵的孤本……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声音都尖利了,“苏佩兰!这是我的闺房!不是你的烤肉铺子!油烟!油烟熏坏了我这些东西,你赔得起吗?!”
“哎呀,我的好妹妹!”苏佩兰嬉皮笑脸地凑过去,一把搂住苏蝉衣纤细的肩膀,力气大得差点把妹妹带个趔趄,“你瞧你这屋里,雅是雅,就是太清冷了!姐姐给你添点人间烟火气,暖和暖和!再说了,这银丝炭烧起来一点烟都没有,干净着呢!放心放心!你看你这炭烧得这么旺,不烤肉多可惜啊!这叫物尽其用!”
苏蝉衣被她搂得动弹不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已经开始生火的烤炉:“物尽其用?你…你赶紧给我弄出去!不然我告诉娘去!”
“告呗告呗,”苏佩兰混不吝地一挥手,满不在乎,“娘最多念叨我两句,还能把我吃了?可这肉要是吃不上,姐姐我今儿就得馋死在这儿!”说着,她还装模作样地捂着心口,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正闹腾着,大厨房的丫鬟婆子们端着各色食材鱼贯而入。好家伙!那阵势!白玉盘里码着层层叠叠、薄如蝉翼的雪龙牛肉卷儿,红白相间,纹理漂亮得像艺术品;青瓷碟里铺着晶莹剔透、薄得几乎透明的鲈鱼片,摆成了展翅欲飞的蝴蝶形状;最显眼的还是那满满一大盘带着厚厚脂肪层的嫩羊肋排,旁边配着小碟的细盐、孜然粉、辣椒面,还有苏佩兰自己捣鼓出来的秘制酱料,闻着就让人口水直流。最后抬进来的,是两坛子贴着红纸、还冒着丝丝寒气的梅子酿。
清雅的书墨香瞬间被浓郁霸道的肉香、酱料香冲击得七零八落。苏蝉衣看着自己精心布置的雅室变成了个活脱脱的饭堂,再看看姐姐那副得意洋洋、就差摇尾巴的样子,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她无力地扶着额头,颓然坐倒在旁边的绣墩上,彻底放弃了挣扎。跟这个混不吝的姐姐讲道理?她今天出门大概没带脑子。
得了妹妹的默许,或者说是绝望的默认,苏佩兰更来劲了。她撸起袖子,亲自上阵。小烤炉里的银丝炭烧得红彤彤的,一点烟都没有,果然是好炭。她夹起一片肥瘦相间的雪龙牛肉卷,往那滚烫的烤网上一放。
“滋啦——”
美妙的油脂爆裂声瞬间响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浓郁肉香猛地炸开,霸道地席卷了整个房间。薄薄的肉片在高温下迅速卷曲变色,边缘泛起焦黄,细密的油泡欢快地跳跃着。
苏佩兰眼疾手快,肉片刚一变色就夹起来,也不怕烫,直接往那秘制酱料碟里一滚,裹上满满一层浓稠喷香的酱汁,然后“啊呜”一口就塞进了嘴里。
“嗯——!!!”她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赞叹,“绝了!嫩!香!这银丝炭烤出来的味儿就是不一样!蝉衣,快尝尝!别跟个菩萨似的在那儿杵着了!”
苏蝉衣本来打定主意不吃这“粗鄙之物”,可那肉香实在太过霸道,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再看看姐姐那副吃得浑然忘我、无比享受的模样,她肚子里的馋虫也被勾得蠢蠢欲动。矜持地犹豫了几秒,她终于还是拿起筷子,学着姐姐的样子,夹起一片牛肉,在烤网上小心地烤着。
“对对对!就这样!别烤太久!嫩点好吃!”苏佩兰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还不忘现场指导。
牛肉在火上很快变色,苏蝉衣学着姐姐的样子,也去蘸了那酱料。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一咬——鲜嫩多汁的肉片裹挟着浓郁咸香又带着一丝微辣的酱汁在口中爆开,那极致的美味瞬间冲垮了她最后一点矜持!原来…原来烤肉这么好吃?!
她眼睛微微一亮,动作明显快了起来,又夹起一块,专注地烤着,连嘴角不小心沾上一点酱汁都没发觉。
苏佩兰看她那样子,心里偷着乐。她转而拿起一串肥嘟嘟的羊肋排,架在烤炉边上慢慢炙烤。羊油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更响亮的“滋啦”声,腾起小小的火焰,浓郁的油脂香混合着羊肉特有的膻香(被香料调和后变成了奇异的诱人香气)弥漫开来。她熟练地撒上细盐、孜然、辣椒面,那香味更是提升了好几个层次!
“蝉衣,试试这个!这羊肋排,就得烤得外面焦脆,里面软嫩,咬一口滋滋冒油才过瘾!”苏佩兰把烤好的第一串递到妹妹面前。
苏蝉衣看着那油光发亮、还冒着热气、撒满了香料的肋排,内心挣扎了一下。但刚才牛肉的美味体验让她最终接了过来,试探着咬了一小口。外层焦香酥脆,内里肉质软嫩,香料的味道完美地中和了羊肉的膻味,只剩下满口的浓香和满足感!她忍不住又咬了一大口,吃得嘴唇油亮亮的。
姐妹俩暂时放下了“雅俗之争”,围着那小小的烤炉,吃得热火朝天。苏佩兰更是放开了,嫌筷子麻烦,直接上手抓着一根烤好的羊肋排,毫无形象地啃了起来,吃得满嘴流油,腮帮子都鼓了起来,还满足地发出“嗯嗯”的哼唧声。
丫鬟春桃和夏荷在一旁伺候着,看着二小姐从一开始的抗拒嫌弃,到现在的吃得停不下来,再看看大小姐那豪放不羁的吃相,都忍不住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拼命忍着笑。
气氛正热烈,苏佩兰啃完一根骨头,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手指头,看着妹妹那张被热气熏得微红、沾着点油渍却更显生动的漂亮脸蛋,脑子一热,一句憋了很久的话就顺嘴溜了出来:
“我说蝉衣啊,”她凑近了些,压低了点声音,但在这安静的室内还是显得格外清晰,“你看你,长得跟天仙似的,干嘛非盯着傅九阙那块千年不化的寒冰啊?整天板着张脸,跟谁欠他八百吊钱似的,无趣!死板!跟他过日子,不得闷死?姐姐认识几个世家公子,那叫一个知情识趣,会哄人,会逗乐子,保证让你每天乐得合不拢嘴!要不要姐给你牵个线?”
这话一出,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
烤炉里炭火噼啪一声轻响都显得格外刺耳。
苏蝉衣嘴里还嚼着一块牛肉,动作猛地顿住。她慢慢抬起头,脸上刚才被美食熏染出的那点红晕“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煞白。那双漂亮的眼睛,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随即迅速凝结成冰,锐利的目光像两把小刀子,“嗖嗖”地射向自己那口无遮拦的姐姐。
苏佩兰还没意识到大祸临头,看她这反应,还以为她是害羞,嘿嘿一笑,油乎乎的手还想往妹妹肩膀上拍:“害,跟姐还害什么臊啊……”
她的话音和动作,都戛然而止。
因为苏蝉衣动了!
只见苏蝉衣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看都没看自己姐姐那张欠揍的笑脸,右脚闪电般抬起,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羞愤,精准无比地、狠狠地踹在了苏佩兰坐着的那个紫檀木绣墩的一条腿上!
“砰!”
一声闷响!
那绣墩本来就不算太稳当,被这带着怒气的一脚踹个正着,瞬间失去了平衡,朝旁边歪倒过去!
“哎哟我去!”苏佩兰正啃骨头啃得美呢,重心全在屁股底下,哪料到妹妹会突然发难?她只觉得屁股底下一空,整个人惊呼一声,连人带啃了一半的羊肋排,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结结实实地朝旁边栽倒下去!
“噗通!”
苏大小姐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光洁的地砖上,手里还滑稽地举着那根油光锃亮的骨头棒子。她懵了,摔得屁股生疼,脑子嗡嗡作响,抬头看着居高临下、眼神冰冷得能冻死人的妹妹,彻底傻眼。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苏蝉衣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
屋里的丫鬟们吓得大气不敢出,春桃和夏荷更是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笑出声来。
就在这满室死寂、落针可闻,只剩下苏佩兰倒吸冷气和烤炉里炭火细微噼啪声的时刻——
一个清朗、沉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笑意的男声,突然从窗外飘了进来,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了屋内每个人的耳朵里:
“二小姐,恕在下多嘴。您烤架左前方那片雪龙肉,若是再烤下去,怕是要焦了。”
这声音……
苏蝉衣和苏佩兰,这对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姐妹花,身体同时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苏蝉衣脸上的冰寒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愕的空白和迅速蔓延开的红晕,一直烧到了耳根。
苏佩兰也忘了屁股疼,保持着摔倒在地、举着骨头的可笑姿势,脖子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扭向那扇半开的、糊着蝉翼纱的雕花窗户。
窗外,庭院里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树下,不知何时静静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一身墨色云纹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晚霞的余晖穿过花枝,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微微负手而立,俊美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正透过薄薄的窗纱,平静地望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她们刚刚谈论的主角——长庆侯府世子,傅九阙。
他站在那里,也不知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
苏佩兰刚刚睁开眼,一丝极特别的香气就钻进了鼻孔。是肉香,带着点微微的膻气,底下却压着难以形容的清醇,还有几缕药草的温厚气息丝丝缕缕地交织在里面。这味道很霸道,猛地一下勾得她胃里轻轻抽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