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姐妹猫腰钻进厢房,霉味混着樟脑丸直冲鼻子。许蝉衣踮脚够梁上挂的蓝布包,惊起一窝耗子。许佩兰抖开匹月白细布,日光里浮起层银霜似的丝光。
"这料子比赵寡妇的嫁衣还鲜亮!"许蝉衣手指头刚摸上去,就被姐姐打落:"仔细勾丝!"
正屋突然传来嚎叫,震得房梁落灰。许丙寅捂着渗血的额角冲进来:"大哥抡扁担追我!"
苏翠娥拎着烧火棍慢悠悠晃到院中。许庚辰举着断成两截的扁担,裤腿上还粘着鸡毛。见娘出来,扁担哐当砸地上:"老二偷鸡蛋!"
"放屁!"许丙寅从怀里掏出两个温乎的鸡蛋,"娘给的!"
苏翠娥用棍尖挑起鸡蛋看了看,突然笑了:"老大啊,还记得上个月你偷摸往胡家送的那筐蛋不?"许庚辰脸色唰地白了。
"佩兰,草灰。"苏翠娥抓把灶灰糊在老二伤口上,粗布条勒得许丙寅龇牙咧嘴,"去村头找水根,就说娘请他吃荷包蛋。"
许丙寅窜得比受惊的兔子还快。许庚辰刚要追,被苏翠娥一棍子扫在腿弯:"当家的还没死呢!"转头冲厢房喊,"蝉衣,数清楚几匹布了?"
"十七匹细棉,八匹绸子!"许蝉衣探出个乱蓬蓬的脑袋,"还有三十团丝线!"
西屋窗根下的艾草捆又晃了晃。苏翠娥眯眼盯着日头,听见村口传来水根破锣似的笑声,心想这鸡蛋总算没白费。
许佩兰蹲在灶膛前烧火,火光映得她小脸通红——娘说等攒够钱,就送她们去镇上学打算盘。
日头偏西时,苏翠娥倚着门框磕瓜子。许丙寅拖着条麻绳往家走,绳头拴着的许庚辰活像条死狗,裤裆在地上磨出两道血印子。篱笆外蹲着看热闹的王麻子噗嗤笑出声,惊得老母鸡扑棱棱飞上草垛。
"娘!"许丙寅把绳子往枣树上一拴,"逮回来了!"
许庚辰瘫在泥地上直哼哼:"腚都磨烂了......"镶着补丁的粗布裤裂成两片,露出血糊糊的皮肉。墙头传来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赵寡妇踩着板凳,半个身子都探进院里。
苏翠娥掸了掸衣襟上的瓜子壳:"老三呢?"
许辛酉缩在柴房门口,手指头都快把《三字经》抠破了。娘方才那一眼,比腊月冰碴子还冷。他想起爹咽气那晚,娘也是这么盯着油灯看了一宿。
"汪汪!"水根家的猎狗突然蹿进院,吓得胡半夏打翻腌菜坛子。许庚辰挣扎着要躲,麻绳勒进肉里又渗出血珠子:"二赖子你给我等着!"
"吵吵啥!"苏翠娥一瓢凉水泼过去,"当自个儿是镇上的角儿呢?"水珠顺着许庚辰的络腮胡往下滴,混着血水染红前襟。许丙寅憋着笑递上草绳:"娘说捆到麦收。"
胡半夏扑过来撕扯麻绳,镶铜片的腰带刮得许庚辰嗷嗷叫:"杀人啦!婆婆要逼死亲儿子啊!"
"啪!"苏翠娥甩手就是个耳刮子,惊得看热闹的婆娘们齐刷刷缩脖子。胡半夏捂着腮帮子要撒泼,瞥见婆婆摸向烧火棍的手,又把哭嚎咽回肚里。
暮色漫过院墙时,许佩兰拎着泔水桶出来赶人:"都回吧,明儿还要上工哩!"赵寡妇踮脚瞅最后一眼,差点摔进猪圈——许庚辰光着腚被拴在磨盘上,月光照着血呼啦的屁股蛋。
"兄友弟恭?"苏翠娥冷笑,往磨眼里撒了把麦麸。驴子蹬蹄子转起来,许庚辰哭爹喊娘的动静混着磨盘声,惊飞了槐树上的乌鸦。许辛酉缩在被窝里哆嗦,终于明白娘眼里淬的不是冰,是火,是能把他们哥仨烧成灰的火。
鸡叫头遍时,胡半夏摸黑翻出半罐猪油。许庚辰趴在炕上直抽气:"轻点儿!"油膏糊在伤口上,疼得他直翻白眼。窗根底下突然传来咳嗽声,吓得两口子撞翻炕桌——许丙寅举着油灯蹲在窗外,笑得见牙不见眼。
"大哥这腚,够咱村唠半年的。"灯影晃过血痂斑驳的皮肉,许庚辰抓起夜壶就砸。许丙寅猴子似的蹿上枣树,惊得满树青枣噼里啪啦往下掉。
晨雾未散,许家院里挤满来做工的婆娘。大锤媳妇纳着鞋底偷笑:"听说昨儿许老大......"话没说完,西屋突然传来杀猪般的嚎叫——许庚辰让露水蜇了伤口,疼得满炕打滚。
苏翠娥舀着小米粥,眼皮都不抬:"嚎够了出来吃饭。"许佩兰往粥里撒了把野菜,许蝉衣特意把咸菜坛子摆在磨盘边。日头爬上屋檐时,许庚辰一瘸一拐蹭到灶房,发现锅里只剩点粥底子。
"娘!"他扯着嗓子喊,"我下地还不行吗!"
田埂上蹲着纳凉的闲汉们哄笑起来。许庚辰拄着锄头当拐杖,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许丙寅在前头扯着嗓子唱山歌:"哥哥你慢些走哎,小心腚开花——"惊飞了稻田里偷食的麻雀。
苏翠娥摸着钱匣子里的铜板,听着西屋时高时低的咒骂声。许辛酉蹲在檐下抄书,墨汁溅到许蝉衣晒的干辣椒上。胡半夏躲在屋里数私房钱,盘算着等棉花活结账,定要扯块细布给未出世的娃做襁褓。
蝉鸣声里,许家院墙上的牵牛花开了又谢。谁也没瞧见苏翠娥往灶王爷像后头藏了把铜钥匙,那钥匙能打开她陪嫁的樟木箱——里头躺着张泛黄的地契,写着她出嫁前的闺名。
灶膛里的火苗窜得老高,映得许庚辰撅着血糊糊的腚趴在条凳上。胡半夏扯了块破褥单往上一搭,手指头戳到他伤口:"装啥熊样!"
"娘!"许丙寅捂着裹成粽子似的脑袋凑过来,"我这脑瓜子嗡嗡响,不会跟村西头二傻子似的吧?"他特意把草绳勒紧些,血渍在粗布上洇出个铜钱大的印子。
许辛酉缩在墙角搓衣板,眼珠子滴溜转。夕阳把窗纸染得通红,照得苏翠娥脸上阴晴不定:"这个家谁说了算?"
"自然是娘!"许丙寅膝盖一软跪得最快,草鞋蹭着泥地往前挪,"大哥就会耍横,哪像娘这般明事理!"
许辛酉慌忙跟着跪下,膝盖压着块碎瓦片也不敢吭声。许庚辰疼得直抽冷气,被媳妇拧着大腿根才哼哼:"听、听娘的......"
"空口白话谁不会?"苏翠娥甩出张发黄的宣纸,"老三,照我说的写!"
许辛酉握笔的手直打颤。墨点子溅到"不得忤逆"四个字上,活像被拍死的苍蝇。许丙寅抢着按手印,沾着唾沫把红泥抹得满脸都是:"往后娘让我逮鸡绝不撵狗!"
胡半夏掐着许庚辰的虎口按手印,疼得他嗷呜一嗓子。破褥单滑下来,露出结着血痂的腚,惊得窗外偷看的野猫蹿上房梁。
"都给我跪瓷实了!"苏翠娥把字据揣进贴身小袄。许庚辰撅着腚活像条被阉了的公狗,许辛酉盯着炕桌上的油灯,火星子噼啪爆开,映得他鼻尖冒汗。
胡半夏揉着发酸的腰刚要开口,被婆婆眼风扫得缩脖子:"明儿起,洗衣喂鸡归你。"她瞥了眼媳妇微微隆起的肚皮,"村里怀崽的媳妇哪个不干活?嫌累就回胡家当姑奶奶去!"
许丙寅乐得直咧嘴,扯动伤口又哎哟叫唤。许庚辰瘫在草席上装死,听见娘说"明早照旧下地",两眼一翻真晕过去。胡半夏舀瓢凉水泼他脸上,溅湿了刚晾的尿布。
暮色里飘来炊烟味,许辛酉蹲在灶台后添柴。许蝉衣把字据藏进腌菜坛子,哼着小调往坛口压了块咸菜疙瘩。
西屋传来许庚辰骂媳妇的动静,混着老母鸡下蛋的咯咯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灶膛里的火星子蹦到许丙寅脚背上,烫得他直跳脚。苏翠娥抡着锅铲敲水缸:"菜园子归你拾掇!"
"哎!"许丙寅抄起扁担就跑,木桶撞得哐当响。昨儿大哥血呼啦的腚还印在脑子里,他可不敢触霉头。
许辛酉缩在窗根底下剥蒜,听见娘说"每月交一百文",蒜瓣骨碌碌滚进鸡窝。老母鸡扑棱着翅膀追蒜瓣,溅了他一裤腿鸡屎。
"三哥快看!"许蝉衣举着块月白棉布蹦进来,"娘要给咱做新衣裳!"许佩兰忙捂她嘴,西屋窗纸上映出胡半夏拧帕子的黑影。
胡半夏把木盆摔得咣当响:"死丫头片子倒金贵!"许庚辰趴在草席上哼哼:"轻点拧!"他腚上结的痂让药膏糊成了酱色,活像块发霉的烙饼。
苏翠娥把俩闺女拽进东厢房。月光透过破窗纸,照着摊开的棉布像铺了层霜。"这是贵人赏的细棉,做夏衫最透气。"她比划着裁衣,许蝉衣的手指头在布料上跳舞。
"娘,含香珠要这么配......"许佩兰捏着晒干的香茅草,忽然听见院门吱呀响。许丙寅挑着空桶蹑手蹑脚溜进来,裤腿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分明是躲懒去了。
西屋突然传来摔碗声。胡半夏扯着哭腔嚷:"当家的伤口化脓了!"许庚辰配合着哎哟叫唤,惊得老槐树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走。
"让他嚎!"苏翠娥往针眼里穿线,"明早鸡叫三遍不下地,晌午饭就别吃了!"许佩兰抿嘴笑,把捣碎的香草末装进棉布袋。夜风裹着草药香飘过院墙,对门王婶子吸着鼻子嘟囔:"翠娥家又捣鼓啥新鲜物?"
许蝉衣咬断线头,举着歪歪扭扭的褂子往身上套:"娘瞧!"领口扯得老宽,露出半拉肩膀。苏翠娥戳她脑门:"改明儿当抹胸穿!"母女仨笑作一团,惊得梁上老鼠窜进米缸。
许辛酉蹲在柴房抄书,墨汁混着夜露在纸上洇开花。听见东厢笑声,笔尖狠狠戳穿宣纸——凭什么丫头片子能穿新衣?他摸着怀里私藏的银角子,忽然想起明儿该去镇上交抄书活计。
西屋传来摔盆声,胡半夏扯着嗓子嚎:"凭啥她们穿新的!"许庚辰趴在炕上骂:"败家娘们,还不滚去喂鸡!"
许佩兰蹲在檐下捣药,薄荷味混着艾草香。她学得快,娘说的配比方子,听两遍就能记牢。许蝉衣咬断线头,举着歪七扭八的褂子比划:"姐你看!"
"领子缝反了。"许佩兰憋着笑,手指头戳妹妹脑门,"娘说做坏了自个儿穿。"
暮色漫过篱笆时,村头响起叽喳声。赵寡妇挎着针线筐往许家跑,鞋底纳得密匝匝。大锤媳妇揣着俩鸡蛋,想给苏翠娥塞个好处。没选上的婆娘们蹲在河边捶衣服,棒槌砸得石板咚咚响。
胡半夏扒着窗缝偷看,见婆婆把新裁的布料分给做工的妇人,气得直拧许庚辰大腿:"咱娃连块尿布都没有!"
"消停点!"许庚辰疼得龇牙咧嘴,"等秋收分了粮......"
"分个屁!"胡半夏摔了抹布,"你娘眼里只有那两个赔钱货!"话音未落,窗根底下传来咳嗽声——许丙寅挑着水桶咧嘴笑:"大嫂,茅房还没扫呢!"
月牙爬上树梢时,许家院里飘起药香。苏翠娥教大闺女配含香珠,丁香、薄荷、艾草碾成细末,裹进棉纱包。许蝉衣把碎布头拼成荷包,歪歪扭扭绣了朵喇叭花。
"娘,明儿我去镇上卖!"许佩兰捧着香囊闻了又闻,"定能卖五文钱!"
……
此时的许家老宅。
"啪!"许老婆子一巴掌拍在炕桌上,震得茶碗哐当响,"苏翠娥这个吃里扒外的贱蹄子!五十文一天的活计全喂了外姓人!"
许木达媳妇王氏立刻往婆婆跟前凑:"娘,我早说二弟妹胳膊肘往外拐,您还不信!您瞅瞅,连村长家瘸腿的远房侄子都得了差事,咱家亲孙子倒半个铜板都摸不着!"
"可不是!"许文强媳妇赵氏往门槛上一坐,拍着大腿嚷,"要是我能挣上钱,天天给娘割肥猪肉,给强子买糖糕!哪像某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蹲在墙角抽旱烟的许文强突然蹦起来:"当初要不是你们眼皮子浅,非去抢那锅肉汤,现在至于连口热乎的都蹭不上?"
这话戳了王氏肺管子,她抄起扫帚就往三房那边扑:"你个没良心的!上回抢肉汤属你吃得最多,这会儿倒装起圣人来了!"
"都给老娘闭嘴!"许老婆子抓起针线筐砸在地上,碎布头扬了满屋。她摸着空荡荡的发髻,心口直抽抽——那根陪嫁的银簪子,可是换给二房孙子读书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