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诊所。
杨医生和金医生早已经准备就绪,等在了门口。
蓝天之下,在棚屋区的旁边是一个简陋的诊所,周围种着一些花草,两位年纪花甲的老人腰杆笔直,身后的诊所里,几名护士正在忙碌,里面有人在挂水,有老人、也有孩子。
救护车停下。
两位老人马上过去,熟练地抬起担架上的病人,动作利落的。
她跟在他们的后面进了诊所,看着里面的医护人员,井井有条的进行抢救,完全帮不上忙。
目光打量了一下,小诊所不大,四间房子,其中一间是药方,另外一间是治疗室,一个是手术手,另一间是病房。
杨医生行动如飞地给病人进行血管吻合,知非隔着玻璃窗看着她,她见过太多优秀的医者,可是在这种简陋下环境下,如此高效的工作,她还是感到震惊和深深的敬佩。
五分钟之后杨医生推门走了出来,修羽和知非马上迎了上去。
知非:“病人情况怎么样?”
杨医生:“情况不算好,病人失血太多,需要输血,可AB型血,现在我们诊所里没有储备……”
知非毫不犹豫地,卷起袖子:“我是AB型血,抽我的。”
杨医生打量了她两眼:“你太瘦了,应该有低血糖吧?”
知非:“没关系,抽我的。”
杨医生:“抽了你,你昏倒了怎么办?”
知非:“你这有红糖水吧?给我一杯!我把她送过来,她有活下去的希望,而我刚好是AB型,我就得捐给她。”
杨医生没说话,点点头。
400毫升的血抽了出来,流进了女人的身体里。
知非坐在诊室的椅子上休息,热热的红糖水就放在边上,她觉得头晕。
旁边修羽正在和金医生在说话,讲的都是中医里的用词,知非听不懂,但是她知道是在讲关于她。
红糖水终于凉了一些,她端起来,一口气喝下去。
杨医生给病人输上血,交给护士,扭头找知非,递给她一杯牛奶:“怎么样?头很晕吧?”
知非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已经好多了。”
“你这身体原本是不适合献血的,可你又跟她血型想同,我只能答应你。”杨医生在她旁边坐下,细心地拍了拍她身上的泥土:“修羽他懂中医,他会有办法尽快让你的身体恢复。”
知非发现杨医生误会了她和修羽关系,想解释,可又觉得解释没什么必要,只好笑笑。
“你母亲还好吗?”
知非一愣,忙说:“好”小声问道,“杨阿姨,你记得我?”
“我怎么不记得!你叫知非。咱们小区的孩子我都记得,还有个叫夏楠的,你们两老是在一块。她活泼嘴甜,你平时不爱说话;不管到哪都是她走在前面你走在后面,她是姐姐,你像妹妹,夏楠我倒是见过,那时候她刚进医院,赶好遇上我退休,可你,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没想不到,居然在这里见面了,更没想到你成了一名援扎维亚的医生。”她看着知非的胸牌,露出欣赏的眼神。
“是啊,真巧。”
“在这里还适应。”
“适应,对医生来说,在哪里都是治病救人。”
“可是这里对你们年轻人来说,生活太枯燥了;不像国内多姿多彩。”
“我不年轻了,我都奔三了。”知非说完看着窗外。
窗台上用玻璃窗种出的一串红,她想起小区花园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一串红,风从窗台吹过,带着熟悉的花香,记忆突然觉得好像回了小时候。
知非说:“其实生活苦不枯燥,在于个人,在有的人眼里很枯燥,在有的眼里很有趣。”就像她和金医生,用完的药瓶,可以种上各种各样的花,开花了,就可以欣赏它,这样的日子也很美好。
她打了个哈气,眼皮有点打架,她需要休息。一刻钟后回去学校继续参加义诊。
她打了个闹铃。
睡着之前,她隐约听见杨医生在问她:“来这边是不是也跟你父亲有关?你有他的消息吗?”
知非摇摇头,然后就睡着了。
十五分钟很短,闹铃叫醒她的时候,身上的疲惫和抽血带来的疲惫感也已经恢复了一些,她叫修羽准备出发回学校。
看见杨医生拿着一个真皮面的笔记本过来,放在知非手边的茶几上,日记本已经发黄,破旧。
杨医生轻声说:“这是我偶然间得到的,也许对你有特别的意义,是你父亲在这边工作时,留下的工作日记。”
“我爸的?”
“上面有你爸的名字,还有他的字迹,你金伯伯认识。”
知非震惊了!手有些颤抖地捧着日记本,激动地翻开,果然是父亲的笔迹。
杨医生说:“我们跟你父亲很早就认识,他为人忠厚善良,我们也是受了他的影响才选择来了这里,这是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原本想找人捎回去给你,可又不知道你有没有回国,刚好遇到你,就送你了。”
“这对我来说太珍贵了,特太重要了。我到了这边一直想找到父亲有关的线索,可是那么多年过去,我几乎一点线索都找不到,我太感谢你了杨医生。”
她紧紧地抱着日记,给杨医生和走过来的金医生深深鞠了一躬。
——
知非心情五味杂陈地走出了小诊所。
上了车,车子发动。
修羽突然说了句:“这就对了。”
知非不知是何意。问:“你说什么?”
“你找到了想要找到的东西,可你却没有着急去看,你想的还是义诊的事,这就对了,你没有被情绪干扰。”
知非没有多想,说:“我是因为父亲来到这里,但也不完全是。”
“那当然,你是一名医者。”
知非不这么想:“我觉得像我父亲那样,像杨医生、金医生那样才算的是医者,‘医者,仁术也,博爱之心也。当以天地之心为心,视人之子犹己之子,勿以势利之心易之也。如使救人之疾而有所得,此一时之利也。苟能活人之多,则一世之功也。一时之利少,一世之功大,与其积利不若积功,故曰‘古来医道通仙道,半积阴功半养身’……’”
修羽说:“明代万全在《育婴秘诀》,医者仁术,博爱之心。”
她依在车窗边,头还是有点晕,紧紧地抱着笔记本。
修羽问她:“头还晕么?”
知非点点头。
修羽说:“一会到了小镇上,给你买点蜂蜜带回去。”
知非心不在焉,完全没听见修羽在说什么,她坐在副驾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实际上,内心却翻涌着波涛巨浪,她太想知道父亲当年在这边经历了什么?但她接下来还有工作要做,不能乱了心思。
修羽沉默地开着车,他所有的心思都在女人脖子上的伤口处。
那女人是疯的!作案完全是随机,连一个普通女人都不放过。
刚才他乘着知非睡觉的时候,去了趟病房,女人已经醒了,用很缓慢的声音告诉修羽全部的经过。
她说,当时她正在午休,一个举止打扮都跟男人无异的女人打那经过,刚好吹过来一阵风,吹走了挂在树枝上晾晒的衣服,衣服落在那人的身上,那人恼羞成怒,大骂衣服弄脏了她,于是撕碎了衣服,她心疼衣服,上去理论,不料对方突然朝她下了手……
修羽又问孩子,谁让他去学校找医生?
小孩没说话。
修羽再问他,他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女人心疼的搂着儿子,对修羽说:“是我让他去的,附近的人都知道学校今天有义诊活动,每一个中国医生都很了不起,尤其是有个叫知非的女医生。”
修羽看着她。
女人说:“消息一周前就在小镇上传开了;我们都知道中国人很友好很善良,给我们修路、建学校、免费义诊、支援教育;我受伤了,快要死了,我只能求助中国医生,因为他们不会见死不救。”
修羽没再问了,看了她一会,说:“好好养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车子很快进入了小镇。
小镇中心有个超市,修羽去过,知道里面有蜂蜜卖。
车子停下时,知非睁开了眼,问:“到了吗?”
修羽说:“还没有,我去超市给你买点蜂蜜。”
修羽下了车,知非还坐在车上,眯着眼看着热闹的小街,小镇上人来人往,有开着三轮车,也有牵着牲口,街边各种小贩,有卖手工艺品、有卖香料、还有卖白薯、修鞋的……
车里有点闷,她落下车窗,深吸了一口气。
车子不远处,有个穿着破烂的疯子,看修羽下了车,车子只有一个女人,吊着膀子朝车子走了过来,经过越野车时,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扯住了知非怀里的记事本。
知非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笔记本,对方扯的用力,知非怕扯坏了,迫不得已松开了手,那人抢了记事本撒腿就跑。
知非一个健步冲下车,冲着背影喊了一声:“站住!”
修羽正在付款,听到外面知非的喊声,连忙回过头,只见一个衣着破烂疯疯癫癫的男子,拿着知非的记事本朝这本跑过来,知非在后面追。
他毫不犹豫地从小超市里冲了出来,在疯子经过的时候,抓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拧再一摔,疯子应声倒在了地上,记事本从手里滑脱掉在了地上,修羽弯腰从地上捡起来,拍了干净上面的尘土,递给了随后赶来的知非。
疯子躺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修羽,他身上的沙漠作战服和头上的蓝盔,多少让他感到一些忌惮,他不甘心,用当地话大喊:“你干嘛打我,你们干嘛打我,我恨你们,打我的人都要死,你们也要死;那东西已经是我的了,还给我……”
给他就有鬼了!
知非检查了一下记事本,幸好没有弄坏,用手摩挲着,也不管疯子能不能听懂,朝他愤愤地说:“这就是一本普通的笔记本,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东西。”
疯子龇着牙:“破东西,我不要了。我要你脖子上的项链,有钻石,肯定值钱,把你的项链给我!”
知非自打上次从箱子里拿出这条项链带上之后就忘记摘了,第二天手术时想起来,于是摘下来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今天早上去办公室取东西,打开抽屉发现了项链,怕留在办公室里不安全,就戴在了脖子上。
修羽懂一些当地话,被疯子这么一通大吼,才留意到知非脖子上果真戴着一条项链,而平时她从来不戴首饰。
知非听不懂当地话,可看他张牙舞爪地指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懒得跟一个疯子计较,对修羽说:“算了,放了他,咱们走吧。”
疯子坐在地上却耍起了泼皮,张口就来:“一定是男人送的,女人坏东西。喂,把你的项链给我,反正你要死了,送你项链的人也会死,所有人的都要死,给我吧……”
知非看他越来越猖狂,拔腿就走。疯子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吓了知非一跳,想要抽开,可他抱的紧,居然抽不开。
修羽喝了声:“放开!”
疯子不放。
修羽:“我数三声,三,二,一……”然后,一拳打过去,打的他蜷缩在地上。
疯子明明疼的打着哆嗦,可心情却好的要命:“哈哈哈……一群蚂蚁……你们都是蚂蚁,蚂蚁们,你们都要死了,很快都要死了……”
知非和修羽对视了一眼,问道:“他在说什么?”
修羽无语地:“别管他,你先上车。”
——
修羽驾着车,朝学校开去。
知非木然地坐着,不说话,她在想疯子到底在说什么,虽然一个疯子的话根本没必要在意。
小街上的人越来越多,车子走走停停,开的缓慢。
修羽瞥了一眼知非,见她一动不动地坐着,问道:“今天怎么想起来戴着项链出门?”
知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便没说话。
修羽说:“以后还是别带着这么贵重的物品出门,被人盯上的话,会招来危险和不必要的麻烦。”
这句话知非听清了,说:“以后不戴了。”过了一会,问修羽:“你没觉得疯子有问题吗?”
“什么问题?”
“他明明看到了我的项链了,却要抢我的记事本。”
“他是疯子。”修羽说,“疯子的行为,我们正常人当然无难以理解。”
“可我看他的样子,明明对我的项链更感兴趣。”
“……”
“而且……你下车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他一定看到了你进了超市,可他抢了我的记事本之后,却还要故意要往超市方向跑,为什么?是为了让你抓到他吗?”
“……”修羽不对疯子的行为作出判断。
“还有,中午我出来的时候,这条小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可现在,你看这街面上,怎么突然那么多人?”
“她话音未落,突然从旁边的巷子里驶出来几辆悍马,堵在了越野车的车头。街道本来就窄,街上的人又多,进退都很难。
知非有点纳闷,不过聪明如她,虽然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但是可以确定这些人冲着他们来的。
修羽冷沉地说了句:“坐好了。”说完,突然开始倒车,转头进了巷子,冲进了窝棚区,那几辆悍马,分毫不让地追了上去。
知非手紧紧地抓着扶手。
车子在狂驰,来不及任何的思考。
前方有个转角处,突然横冲出来一辆悍马,修羽一个急刹车,车子差点就翻了,停的太猛,知非的头往前磕了一下,她咬咬牙。
修羽眼睛不转地又说了句:“坐稳了。”声音不高,异常冷静。
说完倒着往后开,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后方有车堵了过来,他立即调转方向,冲进了另一条巷子,那两条悍马来不及刹车,撞在了一起。
前方拐角处,修羽突然停住车,跳下去,打开知非那侧的车门,冲她说:“找地方藏起来,不要乱跑。”
说罢,不由分说将她拖了出去,然后上车继续往前开去。
知非愣了两秒,快速做出反应,身后是一个破窝棚,里面很黑,窝棚门口出有个编筐,编筐很大,里面放着几个白薯,她赶紧藏了进去。
她从编筐的缝隙,看见悍马飞驰而过。
周围很安静,只有车辆发出的巨大引擎声和刺耳的刹车声。
她听着车子的开远了,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慌慌张张地夏楠打电话,拨完了号码才想起来夏楠的手机在修羽手里,电话传来熟悉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又给张潜打,张潜也没接,又打给了谢晟,谢晟也没接,她想起来这个时间大家都在参加义诊,手机应该是开了静音。
她决定打给陈明宇让他想办法。可这时,她听到有人从窝棚里走了出来,脚步声很轻。知非警觉的抬头看去,头顶出现一张扎维亚中年妇女的脸。
知非连忙用手指压着嘴唇‘嘘’了一声。
中年妇女打量了她一眼,看着她身上的白大褂问:“你是中国人医生?”
知非点了点头。
“那些人是在找你吗?你别出来,我不会说的。”中年妇女说完在编筐上放了点东西,又进了窝棚。
“谢谢。”知非小声的,她一动不动地蹲在编筐里,双手抱着膝盖。
这时,车辆的轰鸣声又近了,车子停下,有人在呼呼喝喝地在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中国女医生?”
接着听到有枪声,还有惨叫声。
周围特别的安静,是那种死一般的安静。
知非脑子里还是懵着的,她不知道那些人要为什么找自己?她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吗?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
她想起修羽刚刚把她赶下车时,对她说‘不要乱跑’。
她不会乱跑的!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抱着记事本,她感到恐惧和无助,要说怕也没什么怕的,只是不想死。
她哆哆嗦嗦地打开了记事本,扉页是父亲手写的一行英语‘keepyourpromise’。
她看着那一行字,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父亲的字太熟悉了,这句话也太熟悉了,这也是父亲教给她的第一句英语。
“keepyourpromise!”她呢喃着。
她突然开始后悔,刚刚为什么要听修羽的话从车里下来,她就应该跟他一起,就算是死也在一起,总好过现在这样,他生死未卜,而她躲在这个狭小的编筐里彷徨。
她到底在担心什么?她只是一名普通的援外医生。
她到底在恐惧什么?她只是一名普通的援外医生。
父亲在扎维亚最乱的时候来到了这边,最后把生命留在这里,他致死仍信奉这句,keepyourpromise!
想到了这里,她没那么害怕了。
她听见有脚步声冲进了窝棚,接着听见妇女在哀求:“我没见过,我真的没有见过,放了我吧……”
知非透过编筐的缝隙,看到了几个身上穿着沙漠作战服,蒙着脸,是反政府武装力量的恐怖分子。
“她刚才就在这附近下的车,想活命的话就老实的交待……”一个人扯着中年妇女的头发,将她从窝棚里扯了出来,“你说不说?”
他使劲地扯着她的头发,枪在她身上指指点点,妇女浑身在发抖。
知非毫不拖沓地从编筐,站起来,用英语说:“放开她,你们要找的是我,给她没关系。”
武装分子看了他一眼,放开了中年妇女,冲知非走了过来,连推带搡了一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