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姑之死,辛满之死
巫山2025-11-07 14:198,493

1

元和五年,晋阳城西,夜至寅时,忽起一阵妖风。

一声巨响从院外传来,辛满猛的惊醒,一手抄起枕下的剪子,一手揭开被子朝外走去。她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拖沓,至院中仔细察看,见四下无人,紧握剪子的手才稍稍放下。

这时,她的目光落到院东角被砸碎的一方大水缸上,走近几步,水面仍在剧烈晃荡,水流沿着石砖纹路四下蔓延,在寂静寒夜里发出细微声响。

那声响分明细微,却似棍棒一下下击打在辛满身上。

她不由地咬紧牙关,一张芙蓉面白得渗人。

“二娘,我似是听到一声巨响,发生了什么事?是、是否那些人又来了?”旁侧厢房门栓轻动,一道夹杂着咳嗽的老妇声从门内传来。

辛满连忙上前抵住门框,“阿家,没什么事,继续睡吧。”

“果真?二娘,你莫要瞒我。”

辛满放缓声线,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紧绷:“我何时骗过阿家,您不信我?”

老妇显然不信,从门缝中仔细分辨,见她衣衫整齐,短短时间哪来得及整理?想是和衣而睡,再一寻思便猜到个中原由,遂言道:“二娘,这个家向来由你做主,你说什么我都信,只是、只今时不同往日了,莺姐儿和大郎一走,我这心没了着落,整日惶惶的……实在不安。”

说到这里,老妇潸然泪下。

一年前,尚在襁褓中的孙女突然得了一种怪病,他们倾尽家财,四处求医,始终不得救治,孩子可怜,就那样一点点在她娘怀里咽了气。

事后辛满大病了一场,病愈后越发感觉事有蹊跷。莺姐儿不是个例,和她有相似病症的孩童竟达数十,且接连暴毙。她与夫君王翀决定追究到底,不想屡遭阻挠,更在此时王翀忽然因犯宵禁被捕入狱。之后事态急转直下,王翀在狱中遭到极刑,不堪受辱竟火烧大衙,自焚而亡!

此案情形恶劣,得到州县各方关注,最终上达天听,御史重审此案,将滥用私刑的县令等一干人马全都抓捕。

时至今日,吴老太已记不清当时心境,只知若非辛满死死拉拽着她和老伴,他俩怕是早就到地底下和儿孙团圆了。

她知辛满的苦,知她的不甘与不忿,但他们区区小民,能做得了谁的主?如此越发哭得肝肠寸断,眼睛都快哭瞎了,忽然身后传来一记闷响,打断了吴老太的哭声。

“明早还要出摊,都睡吧。”粗噶的男声一锤定音,中断了夜半的闹剧。

辛满微微松口气。又等了一会儿,估摸舅姑二人应是睡下了,她才转回院中,从碎裂的水缸里摸索着,捞出一柄断刀。

刀身锈黄发黑,刃口却锋利锐亮,断口整齐,明显被人用利器劈开,一分为二,透着一股不拖泥带水的决意与狠辣。

仔细看,断口还残留着血迹。

辛满的目光像是定格在了那片嫣红血色之上。

不知过去多久,她方扯出帕子将断刀裹好,不经意间指腹擦过刃口,竟丝毫不觉痛意。她转而审视起这双手,风霜之下早已不见当初的纤细白皙。如今的她,便如指腹覆上薄茧,人生的色彩随之甲周皮肤逐渐加深,透出一股粗粝的质感。

她目光逡巡,环视堂屋四角,再落到刀上。

胸口积压着一团郁气,似那积在低洼处的水,急需扫帚推开,辛满却不急不缓,就在天井下静静伫立,直到水迹泅干。

天蒙蒙亮时,她挑上扁担,一头炊饼一头胡辣汤,和往常一样出门。寒风中直裰棉袍紧箍着单薄身躯,在拂晓前的灰暗一线,拉出长长的影子。

辛满先在自家所住的永宁坊摆摊,待市坊鼓声一响,坊门一开,便快步挤入隔壁人流密集的升平坊。

这本是婆母吴老太的营生,奈何吴老太胆子小,经常被人占便宜,辛满刚嫁过来时还只是在灶房帮忙,几不外出,待生下女儿,女儿体弱时常生病,而郎君又因屡试不第家里穷得几乎揭不开锅,之后她自发接过吴老太的重担,开始筹谋起这份生意。

她脑子活泛,兼有不少同四门八房诸如正房、耳房,东西厢房乃至后罩房打交道的经验,很快结识了几个热情好客的娘子,再依着她们扩大交际,总比旁人能更快得到小道消息,继而紧追行市风向,专捡西域或南方行商落脚的地儿支摊,兼捣腾点别处没有的新奇玩意儿,因此小赚过几笔。

从家徒四壁到小有所成,如无意外辛满已打算赁一个铺子,正经做门生意。虽则家中一再出事打乱了计划,但辛满从未放弃这个念想。

一边盘算着,人进了升平坊,几个相熟的娘子频频同辛满打招呼,顺带递个眼色。辛满有了心理准备,加之昨夜那一出提前打了预防针,及至摆摊的老地方,见里三圈外三圈围满了人,自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她拨开人群走进去,看到原先因来回腾挪不便而置放在树下的桌板笸箩等家伙什都被砸得稀巴烂,已是完全不能用了,就连老树都没逃过一劫,树干上横七竖八布满砍痕,那些砍痕浅的足有半指深,深的几乎拦腰断。

除此以外,她用作休息的石墩下面,还垫着一块布。

眼尖的人已经发现了,布块上面有血迹。

周遭议论沸沸扬扬。

“这就是那王家大郎的媳妇吧?唉,你们说说,好生端庄的一个娘子,怎就摊上了这等糟心事!”

“你快离远些吧,那娘子可邪乎着呢!就前儿个,她追着一个更夫也不知打听什么,转头那更夫就死在了巷子里。”

“还不止,凡跟她有过接触的不是伤就是残,摆明碍了什么人的眼。要我说,王大郎自焚,朝廷派御史来查,该杀的杀该抓的抓,连县令都砍了,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偏个中邪了一般,说什么冤情未了,还做梦翻案呢。”

“那这岂不是、岂不是要跟朝廷对着干?她怕不是疯了吧!”

“正是这个理。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也不知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休!就她那鹌鹑似的公爹婆母,早晚被连累。”

“你们不觉得她八字硬吗?克儿又克夫的……”

“你还别说,还真是!这带煞的八字,以后谁还敢娶?”

“虽是寡妇,但凭她的相貌身段,也不是不能……不过妻是不成的,最多做个妾。”

“诶?我听说……只是听说,也不知真假,她成王家妇前就已是大富人家的妾了,约莫犯了事被卖到柳成巷,见王家那读书读傻的郎君软性好骗,这才有今日。”

“放屁,正经人家哪会娶柳成巷那腌臜地出来的女娘!何况妾为贱,如何同良家通婚?”

……

“啊,你们快看!”

随着一声尖叫,议论声顿止,纷纷转向一处。只见辛满搬开石墩,稍一用力就扯出了布条。有按捺不住好奇的上前窥视,并大声嚷嚷:

劝君早收青骢马,莫踏灞陵原上霜。

“什么意思啊?有没有人懂,快给说说。”

“就是叫你快快收手,否则……汉文帝修灞陵的典故知道么?因其山,不起坟,据说里面好多暗道地窟,机关重重,吞了不少人骨头!”

“啊呀,那这岂不是……”

威胁、挑衅、滋扰、警告,恐吓,一次又一次,时至今日,在发现对方大动干戈却只留下一块血布后,辛满竟忍不住想笑。

然没等她笑出声来,斜旁不知从哪冲出来一条狗,龇着牙一脸凶相直逼面门。辛满连忙避闪,却见那狗径自越过身侧,一头扎进碎木板堆叠的狼藉下。只见它两条后腿用力蹬起向前拱,尾巴摇晃不停,时不时剧烈犬吠,一种昂扬的兴奋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那里。

辛满惊魂未定,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恰在此时,狗纵身往后一个起跳,借力撬开木板,从里拖出个东西。

随后尖叫声此起彼伏,围观人群作鸟兽散。辛满不知被谁推了一下,狠狠扑倒在地,眼前掉下个物件,恰是那狗一个没咬住甩过来的半截断臂。

血淋淋的,裹缠着苍蝇和蠕虫。

辛满忍了又忍,再也无法忍受,胸口剧烈翻滚。

/

大抵是从这一刻开始吧,又或是更早的时候就有了脉络,辛满的血液里盛装了太多的怒与恨,这些情绪决定了她的生。

可她还是决定死。

用自己的方式。

2

辛满原是一个世家大族的家生子。

说家生子可能不太精准,严格说来,她的身份是奴婢。

辛满生来就是奴婢。

这其实还不算糟糕的,糟糕的是,她生在一个王朝盛行相互赠送妾室的时期。比这个还要糟糕一点的是,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她会成为这样一个妾室。

按照《大唐疏议》中的规定,以婢为妾者,需徙一年半。以婢为妻者,徙二年。“谁家郎君会为了得到一个奴婢放着好日子不过甘愿流放一两年啊?”当她问出这个问题且不出意外将来会纳她为妾的郎君发出一声极轻的呵笑,感慨她天真可爱的时候,她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王朝的律法对贵族没用。

这种意识并非毫无征兆地出现,相反,在辛满过去的人生里每一天都在发生。只是她习以为常并产生了依赖,才难以逃脱名为“制度”的一切。

也是后来亲身经历了,她才知道盛世唐王朝下的律法有多可笑,他们大多时候只用来约束和管治贱民,正如其再三强调的,“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奴婢同于资财”;“生产蕃息者,谓婢产子、马生驹之类”,贱民像牛马一样供主人役使,终生、世代为主家执役,还要像牛马一样被主人牵到市场售卖。

买卖奴婢跟买卖牛马一样合法。

为了验证这一点,辛满在口马行进行过一笔交易,在那里奴婢隶属贱口,牛马隶属畜力,二者类比货物,一样置放在台上,一样分上、次、下三等,明码标价。

整个过程完善到了什么程度?奴婢交易在“过价”之后,买卖双方须“立券”,订立交易合同,官方验明正身,征收一笔交易税,如此在券书上盖章,才能最终确认这宗奴婢交易的合法性。

再没有比奴婢买卖更合法正规的了。

前头甚至有皇帝想重新开放两州的奴婢市场以收税,可见奴婢作为货物的流通,对王朝的经济走向有着多大的影响。

辛满每年都要算自己的行价,佯装玩笑的口吻讲给郎君听,然后无一例外收获郎君一句“傻”的评价。

辛满在日复一日的“傻”中逐渐心碎。

郎君真的懂吗?他知道往长安运送一筐荔枝需得耗费多少人马吗?知道一个市坊有多少常住人口和流动人口吗?知道木材和煤矿被地方大族垄断后,价格被哄抬地有多离谱吗?

离谱到哪怕是她这样得脸的大丫鬟,冬日也只能用他剩下的热水。

哪怕郎君出身尊贵,家族堪称华夏首望,冠盖簪缨,顶级门阀中的顶级,而他本人方方面面也可称得上丰神俊朗,良心深厚,却仍无法改变一个婢妾下贱到甚至不能平等使用一盆热水的事实。

朱门富贵,锦绣荣华,好日子谁不想要?年少时辛满亦曾仗着郎君的势,享用过世族的繁盛靡丽。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少人看在眼里,形成默认,她当仁不让,仗着未来能在郎君的月满西楼当家做主,没少轻狂放纵,眼高于顶。

两人情窦初开、浓情蜜意的那几年,女扮男装从后院到前院,从唐宫阙楼到灯红酒暖,混账糊涂事一件接一件干得还少么,可她看到了什么?

连廊酒宴,浪费无度,她第一次真实地体验到何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而所谓士人风雅,人人称赞的豪情,无一不踩着贱民上位。

仅因文采斐然地赋诗一首就将爱妾相赠,如是情况屡见不鲜。“高髻云鬓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

名妾如此,眷宠如此,有谁问过杜韦娘一句是否甘愿?

没有。

世道如此。

辛满也怕,怕色衰爱驰,怕郎心难测,怕依附他人而终究被他人所厌弃的一切。她不是没有试探过、周旋过,拐弯抹角地乞求过,可郎君无一例外都看到,却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从未真正摆在心上。

不想费神化解的困惑,懒得面对的忧思,甚而是女郎无病呻吟的闺怨,只要郎君不想,就可以用春风化雨的温柔回避乃至无视。

辛满知道,那是贵族天生自带的一种不自知的傲慢,是主家才配拥有的特质。

郎君不是故意的,可她偏偏很在意。

不仅在意郎君的态度,更在意自己的态度。

这一点,在桃姑死的时候辛满就意识到了。

桃姑第一次外出采买,捧着一颗热切而忐忑的心,出门前和辛满絮絮叨叨了许久,红扑扑的脸庞洋溢着辛满难以形容的自豪与快乐。在一个竖起高墙的后院,小小奴婢能有什么见识?只是采买两样小物件罢了,就高兴成那样。

谁知桃姑运气太差,亦或露怯遭了贼人惦记,银子被窃,任凭她如何自辩,主家始终咬定是她私吞,完全不念旧情地将其打杀。

从小一起长大、天性爱笑的女郎,一条活生生的命,就那样随随便便打死了,鲜血流了满地,浸湿辛满的裙摆……从那之后,多少个午夜梦回,辛满浑身湿透地惊醒。

她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旁人,偏是桃姑?

桃姑分明是被冤枉的,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为她分辨一句?

为什么她苦苦哀求,郎君始终不肯帮桃姑求情?十几年的当牛做马竟比不上几两碎银吗?究竟是她的脸面、情分,奴婢的性命,敌不过当家主母的威严吧?

主母要杀鸡儆猴,谁敢去触霉头?

要怪就怪桃姑命不好。

后来桃姑的娘也死了,在主家熬到这把岁数,本可以去庄子上颐养天年,到底没扛住流言蜚语勒了脖子。生怕主家觉得晦气,还特意选了一间废弃的旧院,尸体臭了才被人发现。

辛满每每想起,都觉得无比憋屈。

凭什么?

阿姊辛圆总说她不公允,因着和桃姑关系好钻了死胡同,后头遇见什么事都左性。非辛圆一人这么想,大抵所有人都这么想,辛满疯了吧?她定然疯了,否则怎敢威胁主母,用郎君的名声换自己的前程?

辛满也觉得自己疯了。

当她还是垂髫小儿时,她就野心勃勃,妄图借郎君上位,带着阿娘和阿姊一起逆天改命。她的命运,她的血液,和所有人形成共识将要依附一生的郎君死死捆绑在一起。

可当她真正成为一个待价而沽的女郎时,却头脑发热地想要推翻所有,另谋一条出路。

那颗火种,从尚未有清醒认知,好似只是在某一天清晨满怀郁气地泼掉男人用完的热水,一抬头见高墙外探入一树春梅,那梅花在枝头颤颤巍巍地晃动着,明明羸弱仿佛再经不起一点摧折,可颜色又那样火红热烈,热烈到心脏猛的缩紧,之后噼噼啪啪迸射出无数火星,将辛满彻底点燃。

从火种出现的那天起,辛满就没再动摇过,直到她比着自己算过无数次的行价,亲手将阿姊和阿娘卖到口马行,火种终于破土。

3

辛老丈以身救主,以命换命,给自家搏得一个千载难逢的上位机会,这在当时可遭了不少家生子红眼。

可照胡大娘的意思,什么上不上位的,几代人熬了几辈子也就只能在外院当个下等奴婢,哪里敢想。既丈夫豁出命去得了那样的运道,她怎么都得筹谋筹谋,给娘仨换个好前程。

胡大娘原是想要回卖身契,去外头过普通人的日子,不成想府里设宴庆祝郎主高升,主母竟当着满朋宾客将她叫了过去,将她男人好生嘉许了一番。她听得感动,落下泪来,见状宾客们更是高赞郎主宽宏仁德。

若非主人治下有方,何来如此英勇救主的奴才?

话虽如此,理是这么个理,可胡大娘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待得主母开口问她有什么所求,她那早就打好的腹稿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嗫嚅着,再三鼓起勇气,才要开口,主母却似深思熟虑般自顾自敲定,也罢,就让你的女儿到内院伺候吧。

这是多大的恩赏体恤呀!能有这般运道,是她辛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吧?就在一众奴婢仆从火辣辣的注视下,胡大娘把到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

有知道她打算的老姊妹过来劝说,“如今世道看似太平,可女人顶门立户哪是容易事?何况两个女郎尚且年幼,又生得出挑,到了外头免不了遭人惦记。给人当奴婢固然有各种委屈,可也要看主家是谁,就凭咱家郎主在山西的地位,走到哪儿都能比人高半截。你是不晓得,有些人家外头光鲜,里头龌龊,管吃管住却不给月俸,那是真真把你当牲口使唤。在咱们主家还能存下些私房,已是顶顶好的了。再者说,内院也分三六九等,月满西楼是什么地方?那是文家最宝贝的金疙瘩,能把女儿送到二郎身边,你就擎等着享福吧!像我们这样的人,既然注定逃脱不了下等人的命,何不如攀一攀那高枝,万一呢?”

只是,究竟送哪个女儿去?

主母虽未明说,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既是天大的恩典,又岂能落人口实?过去了必是要收进房里的。

两个女儿都比二郎年岁稍长些,大娘天真烂漫,二娘心若幽谷,手心手背都是肉。

想了一整夜,次日胡大娘紧紧攥着两姊妹的手,看了又看,最后对大娘说:“把机会让给妹妹好不好?”又对二娘说,“你要永远记得,她是你的阿姊。”

那时候辛满还不知胡大娘这两句话里的深意,满怀惴惴去到一个新环境,小心翼翼站稳脚跟,步步为营盘算前程,满心满眼都是让阿娘与阿姊过上好日子的盼望,直到很久以后,阿姊口口声声“阿娘偏心”,同她越来越不对付,而她每每留点好东西给阿姊,阿娘却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才明白,原来这个“机会”并非什么好机会。

原来阿娘从未真正放弃去外面过普通人的日子。

原来阿娘只是选择了阿姊,放弃了她。

她叫她永远记得,那是她的阿姊。她不能怨,不能恨。也是从那时起,她深刻地意识到,成为一个男人的妾不是什么好事,哪怕那个男人是她爹用一条命换来的天大恩典。

不过辛满依旧感激胡大娘,恰是到了二郎身边,她才有机会陪伴他一起读书识字,学习六艺,凭着二郎的宠爱见识更为广阔的天地,她才能明白,成为妾室并非她唯一的选择。

遗憾的是,阿姊辛圆不这么想。

有这样一个妹妹作对比, 被保护过头以至大小事拎不清楚的辛圆想嫁给比二郎更为瞩目的大郎一点也不奇怪。她哪里知道,即便当初胡大娘选的是她,主母也绝不可能把任何可能构成“污点”的女子放到未来的文氏家主文大郎身边。

辛圆也不尽然傻到底,她曾数次央求辛满给她制造机会,可辛满不愿违背胡大娘的意愿,也不想她冒险,屡屡阻止,奈何事与愿违,反想将人推得更远。辛圆从此倒恨上了辛满,更是铁了心要折枝。

大公子是比着作为一方大员的文郎主来培养的,身边仆妇小厮一大堆,日常侍奉,吃穿住行没有一样不金贵。到了适龄年纪主母也没给他房里抬人,显见有其他安排,是以别说辛圆了,就是近身伺候的女使也没有丁点机会。

辛圆及笄后,在主君跟前伺候的一位管事本想替自家儿郎求娶辛圆,那郎君辛满也知道,是个颇为上进且有勇有谋的,年纪轻轻就能负责打理主家在外头的生意,最主要是良家身份,辛圆若是同意,那管事必要求主君放良,可辛圆满心满眼都是文大郎,死活不肯同意。

胡大娘拗不过她,辛满也觉她一根筋,两姊妹因此徒生口角,关系更是差了,虽同在一个主家侍奉,却少有往来。

直到文大郎因巡查山西矿铁抽空回了一趟家,恰逢当日是一年一度的浴佛节,家里主子们都去了兴善寺烧香,门房懈怠午间多饮了几杯,倒给辛圆钻了空子,藉着送拜帖的由头去到竹苑。

大郎与二郎不同,月满西楼是全府景致最好的院子,竹苑却较为偏僻,靠近藏书阁和族学,环境清幽,加上大郎喜静,平素也没不长眼的敢去叨扰。

辛圆到的时候,大郎恰因连日赶路困倦,在竹林的一方罗汉榻上睡下了。辛圆见周围无人伺候,便大着胆子上前,谁知刚一靠近竹榻,一声喝止就在身后响起。

被主母和少夫人当场捉个正着,任凭辛圆一百张嘴也难狡辩。

事情发展到后来,文二郎念着辛满,到底要帮忙求情,可事涉兄长名节,偏还当着嫂子的面,若母亲不能公正处理,难免落人话柄,还要树个上行下效的不正歪风。

此事只能盼望嫂嫂大度,网开一面。

文家兄弟感情好,夫妻两个瞧着二郎求爷爷告奶奶屁股着火的样子着实好笑,也不愿为难。然主母看在眼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也不知从何时起,尚未加冠的二郎竟有了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人。可见那丫头平日藏得多好!

主母盛怒之下,更要杀鸡儆猴,下令将辛圆和胡大娘一同拉去口马行。

胡大娘崩溃了,这简直是比乱棍打死还重的惩处!她的女儿,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怎能和牛马牲畜一起买卖?

正经人家买丫头,多是选年纪小还不知事的,慢慢培养,以后用起来也趁手。似辛圆这个年纪的女郎哪个正经人家会要?

她能卖到什么好地方去?柳成巷子吗?

胡大娘活到这把岁数,最疼的就是辛圆,当初也是看她心眼子浅才想留在身边仔细看顾,未来为她择个良人,也好过一辈子做牛马,不想一时行差,竟将她推到更加险恶的境地。她不得已搬出英勇救主的郎君,痛哭流涕求主母高抬贵手,放辛圆一条活路。

她一边哭一边拉扯辛满,叫她一起跪下求情,叫她把膝盖磨破,跪已经很久没跪过的郎君,还叫她把柔弱当武器,以便激起郎君的保护欲。

看着这样的胡大娘,辛满忽然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可怜与可悲。

她想起几年前同文二郎外出游肆,偶然路过一间道观,观中不知在举行什么盛会,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靡靡仙乐,走近了到墙根下看,里面人头攒动,男男女女皆衣着光鲜,吟诗作画,载歌载舞,行为举止可以说颠覆礼教伦常,充斥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谑浪。

那一刻她的心脏狠狠紧缩并深受震颤。她很想推开门走进去,可她没有。时至今日,辛满仍不是很清楚让自己久久震撼的是什么,可她隐约感觉自己摸到了一点门道。

辛满就那样被推搡着,膝盖渗出血迹,嗓子也哑了,身体无比剧烈地哆嗦着,却微微抬头,和不远处始终盯着她一举一动的主母对视。

耳边伴着阿姊的嘶吼与娘亲的哭求,辛满失控的神魂逐渐归位。

主母说:“辛满,念在你侍奉二郎尚算用心的份上,这次姑且饶你一命,不过你要亲自送她们去口马行,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辛满强忍嗤笑。

机会,又是机会。

没有他们给的机会,桃姑一辈子在内院,兴许还活得好好的。没有他们给的机会,她不会从外院到内院,从奴到妾,一生被框定在教条里。

一开始她还自问与诘问,逢人就想大喊不公,“每个人生来只有一条命,凭什么贵族命比天高,他们的命却贱如草芥?”

可她不敢喊,甚至不敢表露一点对世族乃至世道的不满。一颗心强烈鼓动着,慢慢平息下去,日子照常过,久而久之愤懑与伤心演变为一种惶惶。

寻常日子显不出来,可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她就像受惊的兔子到处找洞钻。就连文二郎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好几次无奈发问,不知她究竟在不安什么。

辛满也不知道。只知道日子不会永远平静,生活的动荡除了将她捏作一团时而蹿起时而熄灭的火苗,更带给她一种深深的无力。

生来就是奴婢,受着奴婢的规训,到了年纪配给一个差不多的男奴,生儿育女,延续卑贱的血脉,完成可悲的传承,再到一天,看着血脉陷入更为不堪的沼泽,一辈子陷在里面,谁也救不了她们。

原来不是她们的错,是底色的错。原来她们不是不能掌握命运,而是生来就没有掌握命运的权利。

每一天都是这样的日子,如同将娘亲和阿姊一同送走后的寻常日子。

她照常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

无数次被主母叫到面前立规矩,辛满斗胆与之对视,身体里都流淌着同一种情绪,他们戕害她的朋友,贱卖她的亲人,又一直给她好日子过,就仿佛在说:“我不会让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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