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搁在盘子里的鸡蛋山药糕还没有吃完,帘子外面就传来了红裳通报的声音:“老太太,黄大夫到了。”
自祖母恼了兰心后,就不肯让兰心给她瞧病。兰心也是个倔脾气,你不让我来瞧我还乐意呆在我自己的院子里。她每日里不过捣弄些草药一类的东西,另外做些糕点药膳四处分发,倒也在我们家混得风生水起,人人皆赞。只是这瞧病讲究望闻问切,由我带话给兰心只是开些日常保养的方子还可以,若是真的有了病,只怕是难以发现的,因而不得不为祖母另外寻访上一位大夫来才好。这个黄大夫就是我从汾城黄家请来的一位出色的后进之辈,年纪二十有五,最擅妇人病和小儿杂症。
“你在这乖乖的吃东西,我去瞧瞧那个孽障!”祖母面色冷峻的起身扯了扯自己的衣裳。
“我也与您一道去瞧瞧!”我忙搁下了筷子跟着祖母一同起身。
祖母略有犹豫,微微的点头应允了。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刚刚还想着若是祖母不允,我该找谁打听才好!
祖母带着我从垂花门直接进了陈姨娘的院子,眼见院门口的男子穿着一件黄色夏布的长衫背着一个药箱垂着头站在门槛边,听见女眷们的脚步声将头低得愈发恭谨,不敢越雷池半步。
“你去那屏风后面呆着!”祖母指着设在一旁的更衣室。
我一进陈姨娘屋子不禁大为吃惊,只这样短短一天,怎的竟大变模样!
屋子里原本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摆件饰物一应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多宝阁架子,黑漆漆的搁在那里。瓷瓶儿瓷碗儿瓷花瓶儿全都换成了那摔不破的搪瓷用具,瞧那成色,一应都是新的,再看那做工,不过是市面上穷苦人家常常用的家里物件,与精致丝毫沾不上边儿。
原本就是炎热的暑夏天气,不仅掩着门窗,还厚厚的拉着窗帘,屋里又不知道燃着什么香,又闷又热还带着一股子古怪的味道,只熏得人头晕脑胀的提不起精神来。
因陈姨娘有了身孕,常常有胸闷气短之症,屋里的屏风插屏撤去了大半,只为了眼界开阔些。如今不仅姨娘的窗前竖着一道厚重的黑漆云母峻山图大屏风,两边还摆着两扇牡丹花开明纱刺绣屏风,倒把床前围了个水泄不通。拔步床上又掩着重重幔帐,愈发瞧不清里面的情形。
“是!”我微微屈膝应了祖母的话,转身去了设在屋子一边特意格出来的更衣间。
不一会那黄郎中被杜妈妈带了进来,一条雪白的手臂被周百木家的从帐子里拉了出来,隔了一条手帕子给黄大夫听脉。
“如夫人这脉象......”那大夫坐了半晌,面色不豫的开口,犹犹豫豫的却不把话说出来。
“她这脉象如何?”祖母听了脸色愈发苍白,紧紧的扯着手里的一方手帕子。
“晚生可否瞧瞧夫人面色?”那男子抬头问道,眼神一片赤诚。
在这位黄大夫来之前我曾听人说他卷进过好几起内宅纷乱中,要不是黄家在当地也算得上是一方名家,做的又是救死扶伤的营生,这位黄大夫是万万不可能全须全尾的一直活到现在的。因了他忠厚有余,机敏不足的性子,黄家老太爷已不大愿这个儿子出来行医,只是奈何这个人竟是个医痴,发誓要写一本《天下疑难杂症论》,黄家与他无奈,也不让他与人坐馆,只一应的去与穷人医治。黄家之所以会放他来,不过是瞧中了我家中人口简单,不想如今他一开口就要惹祸上身。
“去开了一道帐子给先生瞧瞧!”祖母也略有为难,权衡利弊后吩咐周百木家的。
“只开一道帐子晚生只怕难以定论,需得全都除了才好!”黄郎中长揖到地,话里却不让半分。
果然是个性子百折不挠的痴人!
“去!全都拉开了吧!”祖母叹了一声,吩咐仆妇们按黄郎中所言行事。
黄郎中执着一盏灯上前细细的查看了一番,面上居然带了几分喜色,嘴角略翘,目光里满是兴奋:“夫人可有癫狂之症?”
癫狂?
不是说是落红,怎么会又癫狂起来?
再看看这空空荡荡的屋子,我不禁了然。要是人疯癫了起来,难免要打打摔摔的,自然是要收了这些瓶瓶罐罐的东西才好。
只是好好的怀着孕,怎么会得上这样的病症呢?
“姨奶奶最近常常有些头痛,因了这个缘故,便常常在床上歇着,也不大下地走动。昨天夜里更是疼得厉害,早早的就歇了。不想才睡了一刻钟,突然就被罨住了,抓了那多宝阁上搁着的一个玛瑙花瓶就往肚子上碰,奴婢们都被吓坏了,赶忙去拦姨娘,只是姨娘力气大得很,抢了好几次才抢了过来,不一会姨娘就......漏了红......”周百木家的越说声音越小,到底是没有生育过的媳妇子,怎么好意思抹开了脸面去大大咧咧的去跟男人说这样一件事。
“既然姨娘这样不妥当,怎么不来报我?”祖母的脸色愈发难看,冷声质问着周百木家的。
“奴婢们原是要来告诉老太太的,只是姨娘无论说什么都不肯,奴婢等也不好越过姨娘任意行事......”周百木家的大约没有见过祖母发这样大的脾气,肩膀缩了缩有些畏惧的模样。
“糊涂东西!”祖母被气得使劲的一拍桌子,手腕子上的翡翠镯子磕在桌子上“当”的一声。
“请问姨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头疼?”黄郎中见祖母的脾气发完了,仍旧继续问他的病症。
“七月中旬开始,姨娘就陆陆续续的头疼起来。”显然对着这位郎中说话,周百木家的更放松一些。
七月中旬?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七夕的时候父亲戏言姨娘肚子尖尖,似是女儿的情形。
“贵府的这位姨娘并无大碍!”黄郎中面上带着解决了问题后的愉快笑容,接着却说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只是中毒了而已!”
只是......中毒了而已!
怎么会有人把中毒这件事说的这样轻巧!
“什么!”祖母的眉毛猛的立了起来,脸色铁青的大声问道:“中了什么毒!”
“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毒,只是最近妇人多有尝食的一种‘转胎丸’。”黄郎中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药箱一边碎碎的念叨:“只是如夫人所用的药似乎与平常人的有些不同,寻常药丸以转性为主,铜锈不过是为了压制那雌雄草的热性,但夫人所食药丸却多有铜锈,所加雌雄草似乎只是一位辅药。”
那黄郎中说的摇头晃脑,丝毫没有注意到祖母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这‘转胎丸’可对胎儿有什么伤害?”也许祖母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深锁眉头的样子有多么可怕。
在祖母的眼中,红露不过是一个生孩子的机器。
“据小生所知,凡服用过这转胎丸的妇人所生的孩子十之八九都不是痴痴呆呆就是身体残疾。”黄郎中瞧了帐子里面陈姨娘挺起的肚子一眼:“只是如夫人虽然食用了大量的转胎丸,里面雌雄草却不多。只是胎儿未受其损,夫人的精神却大受其害,只怕即便治好也要落下个头疼的病根儿。”
只给怀着身孕的母亲下毒,却不伤害肚子里的孩子,这个家里,我再也想不到谁会这样做。
去母留子,想把孩子养成什么样还不是她说了算。
难怪早上会那样暴怒,竟是因为陈姨娘失常的精神扰乱了她的大好计划。
陈姨娘自有了身孕以来就整日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之所以这么快就出了癫狂的症状,只怕与她原本就算不上稳定的情绪有着莫大的关系。
这倒真真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只是‘转胎丸’这样的好主意,倒实在不像是母亲这样的愚人的手笔。更奇怪的是其中的药量配比竟能毒害母体到如此地步却不伤害腹中胎儿,即便算不得医术高明,也是个擅于此道之人!
“带着先生去开药方吧!”祖母叹了一口气,疲惫的吩咐杜妈妈道。
待到杜妈妈引着黄郎中出了门,我忙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驱散了屋里的丫鬟婆子,快步到了祖母跟前,掀了帐子往里瞧。
陈姨娘不仅没有病中枯槁之色,反而面色红润,神态安详,合手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的模样。
“姨娘?姨娘?”我在她耳边轻轻的唤了两声,床上的人却没有丝毫反应。
“她喝了安神药!”祖母轻轻的摸了摸陈姨娘覆在被寝下面凸起的肚子。
“您说这是谁的手笔?”我寻了个锦杌坐在了祖母对面,从小桌上取了铁壶倒了一杯茶递给祖母。
“除了她还会有谁!”祖母朝着我摇了摇头,伸手替陈姨娘掖紧了被角。
我不便勉强祖母,只得将茶搁在了一边的桌子上:“只是这样做未免风险太大了些!”
“她如今只怕后悔没有连这个孩子一块去了呢!”祖母面上一丝讥诮,显得人更加冷峻。
“如今您打算如何?”我眼看着陈姨娘咕哝了一声,皱了皱眉头又深睡了过去:“到底如今父亲不在家里。”
“那个糊涂东西在家里只怕也是没有用的!”祖母又冷笑了一声:“我就寸步不离的看着,看她敢动什么手,谁输谁赢再等上十个月也就是了!”
祖母的这两句话我竟丝毫没有听懂。到底是父亲的亲身骨肉,要是父亲在,怎么可能管都不管,更何况如今陈姨娘的身孕已经六个月了,最多不过再四个月就足了月,如何还要十个月才能知晓?
只是一时千头万绪,我竟不知从何问起。
“你也别问,有些事一到了眼前你就知道了!”祖母好似看着我的脸就知道了我心里话。
“我并不是想问这个。”我直了直身子:“与其您在这守着,倒不如我陪着您一块儿,也有个作伴的!”
“不用了!别平白的为了这样的事污了你的名声!你是小姑娘家,和我老婆子不同!”祖母冷着脸拒绝了,再没有半分往昔的慈祥神色:“没的陪着一起癫狂!”
“可是您......”
我并不是随口一说,是真的想留下,这个孩子这样坎坷,至少有我一半的过错,如果陈姨娘能平平安安的产子,也算我将功折罪。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你以后歇在我屋子里,替我管着院子里的事。”祖母垂了眼睑,自己揉了一下太阳穴:“这个红露固然不省事,却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弄了这药进来,也实在是稀奇!”
即便祖母不说,我也是要查这件事的。祖母院子里看起来人来人往,实际上管理的十分严格。不是一等的丫鬟婆子是连进屋子的机会都没有的,那管着院门子的葛妈妈是个极忠厚老实的,在杨家已有二十年,是祖母十分信任的人。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姨娘还弄了那“转胎药”来吃,不可不谓之神奇!
“既然如此,我就白天里来和祖母做个伴吧!”
瞧了沉睡的陈姨娘一会,我就陪着祖母回了院子,叫了绿寇兰泠进来说了我要搬到祖母屋子后面的暖阁住几天的事,遣了两个丫鬟带着祖母院子里十个粗使妈妈去我院子里搬我常用的物件,杜妈妈已经拿了方子进来给祖母瞧。
“去外面的药铺问问这是治什么病的!”祖母疲惫的叹了一口气,显然是被这种鹤唳风声的氛围搞得精疲力竭了。
“不如拿去给兰心瞧瞧吧!”现下家里就有个医术过人的,哪里还用到外面去找。
陈妈妈瞧着祖母,显然也是十分赞成拿去给兰心鉴别的。
“还不快去!”祖母见杜妈妈迟迟不走,生气的喝了一声:“难道还要我去请你不成!”
杜妈妈忙应声出了门。
许久祖母都一言不发。
“哎,我现在脾气越来越不好了!”祖母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一头倒在了身后的靠背里:“怎么这个家就这么不让人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