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姨娘生下来也就好了!”我扯了一床蚕丝薄被盖在祖母身上,细细的瞧着她眉宇间的疲惫,有些心疼。
祖母半阖着眼睛倚倒在炕上,好像睡着了一般。
就在我以为祖母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突然屋子里传来了一句话:
“你说这到底是不是老大媳妇儿干的?”
刚才不是已经确定了就是母亲,怎么这会子祖母却又问了起来?
“孙女儿也瞧不出。”
这实在是我的心里话,有动机,有能力去害陈姨娘的,在这个家里只有母亲。
可是,这件事的手笔,仔细瞧去又不像是母亲所为。
沉吟半晌,祖母突然起了身,大声的朝外面唤着:“红裳!”
难道这是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去摆一桌早饭来!”
我万万没想到祖母叫了红裳进来是为了传饭。
祖母看着我诧异的神情温和的笑了笑:“哪能为了这些糟心的事就让你饿肚子!”
如今早晨不是早晨,正午不是正午,吃的又是哪门子的饭?
果然在这个问题上为难的不止我一个,红裳带着婆子移了一桌比早饭更丰盛比午饭还要清淡些的饭食进来的时候,显然她自己也是十分为难的。祖母一瞧那鸡子茄雋就皱了眉毛,再看后面的春笋小排骨,更是面上不快,仿佛就要开口训斥。
“你们下去吧!这里不用服侍了!”眼见上了最后一道汤,我忙笑着吩咐。
祖母平素为人十分宽和,但若是真的较起真来那也是八匹马都拉不回的性子。如今这些下人本没有什么错,不过因为祖母心中不快就要让她们白白的挨上一顿排头,本不是主家待人的道理。
没了下人,我只得站起身来去给祖母布菜。
“快坐下!”还没待我起身,祖母一把将我按回了炕上:“我没有生气,不过是想叫她们换几样你爱吃的过来!”
“这些就很好!”我笑着夹了一块金丝红枣糕到祖母的盘子里。
祖母摇了摇头,看向我的眼神格外温和:“我早上用过了,你吃吧!”
见祖母执意不肯,我也不再勉强,早上只吃了一块糕,又是这样的一番折腾,我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祖母在一旁闭目养神,我慢悠悠的兀自用着饭。
“你给我滚开......”刚吃了没几口,外面就传来一阵子喧闹,有尖利的女声像裂帛一样划破了这段早膳时候的静谧,接着传来丫鬟们劝解的声音。
祖母猛的睁开了眼睛,目光分外凌厉,高声朝外面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回老太太,是夫人!”外面正是祖母的大丫鬟红裳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平静,但尾音却带着几分颤抖。
母亲竟能让祖母院子里的大丫鬟这样仓皇失措?
“让她进来!”祖母声音威严而镇静。
不过片刻,那脚步声就到了窗户下面,那步子沉重凌乱,显然不是母亲这等身材窈窕的女眷所能为之。
“母亲只怕来者不善!”我心头微窒,瞧着也在炕对面竖着耳朵听的祖母。
青天白日里,媳妇儿带着一群粗使妈妈到庇护着小妾的婆婆院子里,会有什么好事?
“无妨,我倒要瞧瞧她能掀起什么风浪!”坐在炕对面的祖母低垂着眉眼,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临危不乱的气氛感染了我,瞬间我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你去那屏风后面呆着,当心臊着了我们的好夫人!”祖母一指自己的内室,示意我回避。
若是我在跟前,母亲必然要顾及自己长辈的名声,不肯将话说个十足十,反倒还要我事后打听。更何况全凭孝道压制母亲岂不是痴人说梦,若是母亲是那等良善之人,又怎么会对姨娘下手?祖母的暖阁有一个直通后院的后门,那后罩房里住着不少丧夫的老妈妈们,都是祖母身边儿的老人,何不叫了她们来和我一起在内室看着,若是有了什么事也可以照应一二。
打定了主意,我就趁着母亲还没有进屋退去了内室,沿着后门去了后罩房。
待到我回来,屋里已经吵嚷的十分厉害,母亲身边的那群孔武有力的婆子们虽然没有进屋,但身后跟着那冯妈妈和一个面生的妈妈,紧紧的护在母亲身后,半步也不离,三人站在祖母跟前,隐隐竟成了协迫之势。我忙凑近了去仔细辨认其间言语:
“不知是哪起子不要脸的贱逼,竟说是媳妇儿害了陈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母亲涨红了脸粗声粗气的说道,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祖母。
特意把这话说到祖母跟前,我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叫嚣的模样!从前即便是母亲知道了这话是祖母说出来的,也不过背地里抹上几滴眼泪也就罢了,何曾这样理直气壮的跑到祖母跟前来理论?
最近的母亲十分的不对劲,突然间就变得沉不住气起来。
“你当家的这些年这样的是是非非也听得不少了,怎么突然就这样浮躁起来?”原本母亲突然冲进来祖母面上还十分不快,听了母亲的这句话反而笑了起来,伸手取了自己身前摆着的乌木镶银筷子夹了一块鹅油煎蛋卷搁到嘴里慢悠悠的嚼着,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祖母的话暗指母亲当家不当,面上又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母亲脸色一会红一会白,活似开了染坊。
沉吟了半晌,母亲才重新开口:“正是因为媳妇儿当家许久,才深知这样谣言的危害不小,因此下定决心要查明此事!”
“我从没有听说过谁家是儿媳妇院子里出了事到婆婆院子里来查访的!”祖母将筷子往桌上一掷,只冷眼瞧着母亲。
若是往常,母亲只怕要被祖母这样的神情逼得连连后退,如今却是气势如虹,半步不让的站在祖母面前,好像不争出个子丑寅卯来誓不罢休的模样!
在我未曾发觉的时候,母亲已经变成了如此吗?
“若是娘不护着她,我也不至于跑到娘这里来问!”母亲一改往昔恭敬的语调,居高临下的看着祖母,其中甚至带着几分不屑。
“是啊!”祖母好似毫不在意,端起茶来慢悠悠的抿了一口:“我是留了她在这里,可是谁说她人在这你听见的那些肮脏话儿就是从我这院子里传出来的?”
母亲面色铁青,狠狠的瞪着祖母,却又一时接不上言语。
“老祖宗说您这里没有,那自然就是没有的。”冯妈妈见自己的主子吃了亏,略一踌躇迈步上了前来:“只是这老话说的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老太太您这里是阖府最重要的地方,若是混进了那些闲杂人等扰了您的清净可就不好了。奴婢们原本也不为别的,一是想着老太太您的安全,二是惦记着老太太您的名声,倒不如将您这里的妈妈并姐儿们给我们夫人问上一问,那没说过的话自然问不出来,若是有那等猪油蒙了心多嘴多舌专爱在人背后惹事生非的,夫人也好进进儿媳的心为您清理了,免得打扰了您的清净!”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算得上是用心良苦了!
明面上瞧着倒像是一心一意为祖母洗清冤屈,实际上不过是想要把手插到祖母内院的事务里来。比起这位冯妈妈,母亲可真是太嫩了,只知道一味的胡搅蛮缠说些有的没的的争论,却不知给自己到底要得到什么;而这位冯妈妈句句恭敬,可若是将院子里的人交给她处置,说过没说过还不是全凭她一张嘴,到时连亲信的人死活都掌握在别人手里,祖母就是再厉害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只等着被母亲架空也就是了。
“哈哈!”祖母猛的笑了出声,不仅将站在她面前的母亲吓了一跳,站在屏风后的我也是心头一惊。
“你瞧瞧你倒跑到我这里来找规矩,你身边养的又是些什么阿物儿!”祖母伸手一指冯妈妈:“主子说话她竟也敢插嘴?”
“杜妈妈,给我掌嘴!”祖母朝着那位冯妈妈冷冷的笑,好像已经把她视为刀俎之下的鱼肉一般。
“我们家向来仁厚,怎么能随便打人呢!”杜妈妈还未来得及上前,母亲已经一步挡在了前面。
主子替妈妈挡罚,真是鲜少见到这样忠肝义胆的母亲,我也不禁诧异,原来这位冯妈妈在母亲心里已经这样重要。
“就是因为我们家仁厚,才养出了这样不知体统的刁奴!”祖母将那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摔,杯底压在黑漆炕桌上,煞是惊人。
“冯妈妈虽然不该擅自开口,可您院子里的人也都不是那不会开口的死人!”到了此时,母亲早已是色厉内荏,空剩了外头一个架子罢了,哪里还有刚才那副来势汹汹的模样。
为了一个妈妈就放弃了自己的初衷,我真真的为站在我身前被我叫了十来年的母亲感到悲哀。
如果母亲舍得下自己这个所谓的亲信,就能顺理成章的将管制祖母院子的权力握在手里,到时不说红裳这等丫头,就是杜妈妈,还不是握在手心里蹉跎,又有什么仇恨报不得的!
母亲这也算得上是一招走错,满盘皆输了!
“我看你多早晚教会了你院子里的那群蠢货再到我这来撒野不迟!”祖母笑容满面的瞧着立在她身前的母亲,倒像是看着一个自己亲近的晚辈般和蔼可亲,偏偏说出的话像初春的刀子,伤得你体无完肤。
母亲站在屋子中央,气哼哼地嘟囔了几句谁也没有听清的话,朝祖母大声地嚷了一句:“我一定会找到那个多嘴多舌的小贱人的!”跺了跺脚竟带着身边的人一溜烟的走了。
来的那样的势不可挡,去的时候却又这样的行色匆匆。
母亲近来的行为竟是愈发的让人难以理解......更何况这件事原本就是她做的,就是为了洗白,也从未见过这样行径的。母亲虽然不甚聪明,但也不至于这样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让人反而生疑才是。
谢过了众位跟我一起躲在屏风后面的妈妈们,我散了腰间的一吊钱请妈妈们拿去喝茶。既没有让她们出力,又白白的瞧了一场主子的戏,她们哪里有不高兴的,千恩万谢的领了赏钱,各自回了后罩房散了。
“您为什么没有罚了那个什么冯妈妈?”我从暖阁里转了出来,眼见祖母侧着头盯着一桌子菜痴痴的瞧不禁出声问道。
若是今天祖母执意要惩戒那冯妈妈,她是绝没有什么还手之力的。我请来的诸位粗使婆子脚步沉重,而暖阁和内室仅一道门的间隔,祖母没有听不见的道理。
“那个冯妈妈固然可恶,可她倒下了她主子那也缺了人照料,倒不如先留着她,等这件事结了我自有办法解决了她!”
祖母颇有无奈的摇了摇头,似乎留着这个冯妈妈在母亲身边还有大用处。
“母亲身边原本奴婢就多,哪里只差这一个?”
按照惯例,母亲屋里面有一等妈妈两名,二等妈妈六名,粗使婆子二十个,一等丫鬟两名,二等丫鬟六名,三等丫鬟十二名。而母亲院子里的名额一直都是满的,自从冯妈妈来了,一等妈妈就成了三名,倒比祖母这里还要多上不少服侍的人。
祖母摇了摇头:“这个固然可恶,但却是个细心的,她那里也是一时离不得人的,你不要再说了,往后自然知晓。”
这是祖母说的关于母亲的第二次往后。
因为重生,我知道了很多别人不可预知的事情,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往后,但我却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的事。
“你瞧着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她的所为?”祖母端了茶呷了一口,淡淡的问道。
“您心中自有定论,何必还要问我!”我低头笑了笑,摸了摸自己袖边用银丝绣成的一枝秀美的兰花。
“我原本只当是她,只是如今瞧来却又不像!”祖母摸着那茶盅凸凹不平的盖子出神。
“如果是她,跑来闹上这么一遭儿岂不是自讨没趣?她明明知道我占着孝道无论如何都是争不过我去的却还要上赶子的来找骂?若说是为了表白表白,偏偏说话又不成个章法?可若说是不是她所为,这个家里又找不出第二个来......”
可若是母亲是故意这样说的颠三倒四的呢?
固然母亲愚钝,可不是她还有个足智多谋的“军师”冯妈妈吗?
“您太劳心了!”我将祖母杯中已经凉透了的茶泼了,倒了一杯新茶到祖母手中:“这件事只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