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祖母处用过晚饭后,众人齐聚闲话时,父亲清了清嗓子,说道:“三日后,我要启程赶往京城一趟,大约下月十号就能赶回来。家里的事,就都托付给你了。”
见父亲这是在向我说话,我忙起身应道:“请父亲放心,若是有什么不懂的,我只管请教祖母便是。”
父亲向我笑着点头,一派十分客气的模样。
我不禁暗暗叹气。
人只有在对待与自己没有感情关联的人时,才能冷静而客观的看待他。自从父亲这次回来,对待我早已不是长辈那种亲昵而严肃的态度,取而代之的,是亲切的疏远,客气的尊重。
这只能说明,我迅速的转变,已经引起了父亲的注意,这次接管掌家的权利,更是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他再也不能把我当做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来看待。
他已经摒弃了与我过往的亲情,完全在将我作为一个筹码、一颗棋子来看待。
我暗暗在心里叹道,这样也好。
免得我为了这十二年的养育之恩,束手束脚的麻烦。
将家义送了回去,一时梳洗过后,我和兰泠坐在炕上分线闲谈,兰泠一边转动线轴,一边笑道:“原还以为老爷回来,咱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可没想到,老爷不仅没有怪您,还把管家的权利直接交给了您。”
我一边漫不经心的把彩线打成股,一边苦笑道:“哪里是他愿意这样!”
父亲之所以没有把管家的权利从我手里抽走,原因无非有二。
其一是,我已经管家管了小半年,其中零零散散重要的位置,自然早已替换上成我的心腹。如今父亲马上就要出门,一旦骤然变动,难免这个家不翻出一阵血雨腥风来,倒伤了立家存身的根本。
其二是,陆家老爷那样来势汹汹的跑来,要找我的麻烦,最终却夹着尾巴灰溜溜的走掉,这其中固然存在偶然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来自于我的未雨绸缪,精心安排。
既然我对陆家人有这样的手段,只怕他担心,一旦他触动了我的利益的时候,我也会像收拾陆家人一样算计他。
如今和陆家的关系已经十分微妙了,总不好腹背受敌吧!
其实我在心里也是暗暗赞同他,未雨绸缪的很有道理。
我确实不会在关键时刻,论及这些儿女情长。
兰泠沉吟半晌,也若有所思,收了之前一脸的喜气,道:“那您说,老爷这次上京,是为了什么呢?”
灯光昏暗,低头分了一会线,只觉得脖子也酸,眼睛也痛,我将线丢在一边,倚倒在迎枕上反问她:“你觉得老爷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夫人的去世?”
兰泠也停了手,烛光在她面上跳动,显得她的眉眼格外稚嫩。
我不禁摇了摇头。
兰泠虽然聪明,但到底经历的事少了些,看事情难免有些浅薄,追求不到本质。
“你看陆家的人,会在乎夫人到底是被人害死的,还是病死的吗?”
兰泠摇了摇头,思虑片刻,小心翼翼的问道:“难道老爷是去商量,怎么对付小姐您的?”
我抚着袖口淡淡一笑:“你这样说,倒也差不多。不过他们想要的,并不止我,而是掌控咱们辽东的局势。”
像我这样微末的棋子,不过是凭借着一张脸,才入得这些贵人的法眼,哪里尊贵到,要让陆家安插在白城的主线——杨大老爷,亲自往京城去跑一趟,汇报我这个小小女子在杨家内宅里翻出的一点风浪。
陆家作为皇帝的辅臣发家立世,在潜邸时就深得今上的信任。如今更是为皇帝耳目手足,为他监察九边异动。最近祁王动作频频,陆家不会毫无感觉,皇上也未必会坐视不理。
如同我的一文茶馆为祁王搜集消息一般,杨家就是陆家安插在白城的信息通道。
兰泠一听我的话,一张俏脸又惊又慌,忙往我这边又挪了几分,小声问道:”难道......陆家已经知道了小姐您和公子的事?“
我向她摇了摇头,只好实话实说:“这个我也不清楚。”
祁王是个跋扈的性子,几次来白城,也都是人尽皆知。众人会猜测他在白城积攒下了一定势力,自然是不消多说的。可肖掌柜却是个精细人,事事都是老成周到的,未必会让陆家探听得清楚,祁王到底有几分家底。
看陆家现在仍旧按兵不动的光景,多半是还不知道,我在为祁王办事。
见兰泠一脸惊惧,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安慰:“办法总比问题多,咱们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说了一会子话,就到了该歇息的时候,我换了衣裳,正坐在床边烫脚,兰泠抱了一个竹篾编就的小筐过来,正是我白日里见巩家二媳妇的时候,搁在手边的那个。
兰泠揭开篓子上面的盖儿,里面满满的都是精工细作的小孩儿衣裳,有淞江三梭布裁制,雪白的小亵衣,还有蜀锦缝就,鲜亮颜色的棉衣棉裤,顶头还平平整整的摆了一块金锁头,黄灿灿亮晶晶的,一看就是新金打制而成。
兰泠诧异道:”这不是您一老早就准备好的,是不是您忘了赏给巩家二嫂子了?”
我摇了摇头,一边用巾帕擦脚,一边道:“以后巩二媳妇与咱们屋子里的人,都不会太过亲近了。你也不必去强求她,时日久了,人家自然能看出来,咱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这些东西就先收起来吧,等着陈姨娘肚子里的落了地,拿去用也一样。”
兰泠听懂了我的话中之意,也不免黯然失神,随口应了一声,将里面的衣裳物件连着筐,都收进了我的柜子里。
第二天一早,巩二媳妇就来向我请安,我索性带着她去了祖母那,将要把她送到家义院子里做管事妈妈的事与祖母说了,祖母欣慰道:“果然是个极妥当的,当年我就瞧着她好,才把她送给你使唤。”
巩二媳妇做家义的管事妈妈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又过了两日,正是父亲出门进京的日子。陆家二位老爷进门向祖母请了个安,笑着道:“多年没见杨家老祖宗,竟然和十年前完全是一个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
祖母笑呵呵的应酬:“瞧你们这些孩子说的,我成了个老妖精了不是?”
辞过了祖母,众女眷一直将父亲、陆家二位老爷和家信送到了二门上,莫姨娘不放心儿子独自出门,却碍于陆家人在场,不好上前去嘱咐,只能朝我使眼色。
家信作为家中长子,本该在母亲坟旁结芦守孝三月,但因为接近年关,家里的祭祀还要靠他,所以他将母亲的灵柩送到祖坟后,只在那里呆到本月月底就回来,而父亲并二位陆老爷,则将在把母亲送归祖坟后催马上路,直奔京城。
我只好顶着众人的目光,交待家信一些“出门要小心”、“衣裳带够了没”之类的家常话语。
家信一一恭敬的应了,又谢过了我的关心,一套刻板古朴,文绉绉的话说下来,大家面上都添了几分笑意,目送他们上马,从二门旁的小门进了夹道,不见了身影。
这下我可得了难得一见的清闲,按照拟好丫鬟的名册,轮流的排了次序出来,一等丫鬟每人放三天,二等丫鬟放两天,小丫头们每人放一天,各位妈妈不分等级,都是放两天半的假,只是赏钱不同。
虽然还没过年,但我院子里整天都是喜气洋洋的,有的妈妈进来,接了自己女儿家去,也有丫头休假回来,带了自家风味,分给一个院子里的姐妹,众人都和和气气的模样,很有了几分热闹的生气。
兰泠就捧着一盒银子,笑嘻嘻的半跪到我面前的脚踏子上,涎皮赖脸的央求道:“小姐,我又没处可去闲散的,你就把我的假期也折了银子给我得了!”
我朝仍旧卧病在床的绿寇笑道:“快瞧瞧咱们泠丫头!这是攒嫁妆本攒疯了吧!连这个时候都想着要换钱!”
绿寇望着兰泠笑了起来,引得一阵咳嗽,消瘦的脸庞浮上一团不健康的红晕。
兰泠捧着痰盂,我扶着绿寇,吐了好一口浓痰,她才缓过气来,看得我好不难过,可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劝她放宽了心,别把事都放在心里,太重思量。
只是绿寇的病,一直拖到了月底,都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去,原本还能下得来床,如今只能在别人的搀扶下,靠在床头上勉强坐着与我们说几句话,还常常精神不足。我和兰泠都急得不行,请了白城所有叫得上名号的郎中来给她瞧,都说是因为思虑太重,导致气血两亏,还有连日劳累出的风邪入体。
我每日都去瞧她一次,每每劝她:“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养好了身子是要紧。咱们也不是那种吃不起人参肉桂的人家,正正经经把病养好才是真的。”
可绿寇还是日渐的消瘦了下去,任多少药吃下去,也不管用。不久又添了下红之症,人愈发的虚弱了起来。
十二月一开头,家信从平城赶了回来,按照原本的约定,我该打发家义去家信那里,跟着他读书。笔墨纸砚是一早就给家义预备好的,几个小厮已经学了半个月的规矩,正好到少爷们屋子里当差。
一大早,家义由巩二媳妇领着进了门,后面跟着一溜儿的小男孩。那个叫豆饼的小孩儿被稻娃牵着,站在最后,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望我,一发现我瞧他,马上就把头缩到稻娃身后。
我不禁暗暗感叹,这孩子生得真是漂亮!
问了巩二媳妇家义近来的日常,巩二媳妇一板一眼的回话,端得一副严守下人本分的心思,站在我身边的兰泠见了她刻意的疏离,难免有些不快,晚上闲下来的时候,缩着眉头向我抱怨。
“小姐您待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她倒是摆起谱来!”
我不禁咂嘴。
兰泠一向最怜贫惜弱,能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不易。
多半是因为她还是个小姑娘,并不知道丧子之痛,会给一个人的性情带来多大的转变。
我望着兰泠年轻的面庞,暗暗希望,她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到底是如何的。
“本来请她回来,就是为了帮我管教二少爷的。你瞧,她不是把家义的院子管得井井有条的吗?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虽然我这样劝说兰泠,可她一时间还是不能抒怀,一副气哼哼的样子,连带着往家义的院子里跑的次数都少了很多。
自此,每天上午家义跟我到花厅学习如何管家,下午到家信那里读两个时辰的书,然后两兄弟一起到祖母处用晚饭,晚上再由我送回自己的院子。
一应有关家义的饮食起居,都被我交到了巩二媳妇的手上,我愈发轻松起来,就着手准备丫鬟们的婚事,一边草拟了嫁妆单子和祖母商量,一边预备新选小丫鬟上来,好填补各院子的缺。
正是年底庄子里来送年货的时候,兰泠将要选丫头的消息放了出去,由庄子上的管事将待选的小女孩一块捎带了过来,我和兰泠每天相看四五个,一共选了二十个出来,仍旧由各管事带回去,等和家人一起过了年,再进来学规矩。
一转眼就到了十二号,轮到该绿寇休息的日子,周百木家两口子一起进了我院子,说要接妹妹回家去养病。
我不禁皱了皱眉,朝百木家的道:“你也是常来瞧她的,你看她如今的身子,哪里移动得了?”
百木家的不禁拿帕子擦了擦泛红的眼角,哭道:“可姑娘总这样病着,住在小姐您这里,到底不像一回事......”
这叫什么话!
我几时嫌弃过,绿寇在我院子里养病了?
我不禁皱了眉头,训斥周百木家的道:“真是胡闹!她到底是怎么病的,你们俩难道还不清楚吗?如今你们把她接了家去,缺医少药的,岂不是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