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义嘴里塞着糕点,眨巴着眼睛,望向王姨娘:“姐夫?”
王姨娘一边将家义腿上的糕点渣子收拢起来,一边笑着点头:“对呀!就是你姐姐的夫君!”
旋即,我的耳边炸了雷一般,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哭声。
“我不要!我不要姐夫!”家义一边哭一边叫,一边嚷一边闹,弄得个人仰马翻,茶洒糕倾。
王姨娘被家义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忙得捂了他的嘴,哄他道:“好啦!好啦!不要!不要!我们不要姐夫,还不成吗?”
结果一路上,家义都要紧紧的拽着我的手,哼哼唧唧的,每次眼泪一起,必得王姨娘柔声保证一回,我一定不会马上给他找个姐夫来才成。
临下车,见他面上犹有泪痕,我生怕冷风吹破了他的脸,好歹才哄着他戴上了帽子。
按照礼节,其余各家送到这里,就已经算是大礼,并不会随着主事之家进到佛堂里去。
我回头去寻蒋明的身影,不想仔仔细细的找了几个来回,竟瞧不见他那匹雪色骏马。
家义一张脸上仅露出眼睛,此刻正直眨巴着望我,含含糊糊道:“姐姐,外面好冷呀!咱们快进去吧!”
望着这孩子一身厚重的棉袄棉裤,我不禁失笑,摸了摸他的头。
家义这是被王姨娘说怕了!
有了刚才那一节,两位陆老爷学得乖巧了许多,只老老实实的由父亲陪着,到佛前上了一柱香。而后由主持领着我们众人转过大堂,进了后面的净室,母亲的灵柩正静静的摆在莲花台座上。
站在棺材旁,我故作客气,向二位陆老爷点头微笑。
眼见两个大男人都被我吓得缩了肩膀,我意兴阑珊的抚了抚袖口。
真真儿的无趣!
莫姨娘瞧见了我和陆家的这一段公案,忍不住用帕子掩了嘴角,可却遮不住眉目弯弯。
陆家的人更是讪讪的,话不敢多说一句,路也不敢多行一步。
将两口几乎一模一样的棺材换了过来,那口装满了母亲衣饰的棺材,将在佛前摆上七七四十九天,以消业障。母亲的棺材暂且迎回杨家,不日启程,葬入位于平城西山的祖坟。
一切都有条不紊,顺顺当当,陆家众人,只剩了旁观的份儿。
在大槐树寺用过素斋后,我们仍旧按原本的分配上了车。父亲一力邀请陆家兄弟到家里坐坐,二位陆老爷推辞说家中有事。虽然众人都清楚,他们不过是没脸往杨家来罢了,但也不好说得太透,也就随他们去了。
归家的途中,我几次撩开车帘,想要瞧瞧蒋明这个混蛋还在不在了。可但凡我一开窗,家义马上就哭闹着叫冷,除非我合上,否则就哭闹个不休。
我放了车帘,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你个小机灵!”
到家已是傍晚,众人不免要到祖母处问安。留在祖母处一齐用过饭后,祖母将众人都打发了去,独留了我和父亲二人,说是有话要与我们父女单独说。
王姨娘忧心忡忡的望着我,被祖母瞪了好几眼,才满面无奈的退了下去。
围着一盏孤灯,祖母和父亲一左一右的坐在炕上,我忙手脚麻利的给二位各上了一杯茶,亲亲热热的唤了一声“外祖母”、“舅舅”。
这还是我第一次向父亲挑明,我已经知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
祖母含笑点头,父亲沉吟不语,三人各自心里有数。
待我坐定,祖母就从先夫说起,一直到父亲小时候的趣事儿,再到女儿的婚事如何不幸,最后又是媳妇儿的骤然离世,一边感慨世事无情,一边将自己想要出家的意愿说了出来。
果然,父亲不管祖母说什么,都是一句“母亲一心向佛无妨,在家里建个佛堂便是!”
祖母就暗暗朝我使眼色。
我会了祖母的意,笑道:”舅舅此言差矣!“
父亲挑了挑眉,望向我的眼神,赤裸裸的审视。
从前被这样冷冰冰的目光浸着,我常常不免会感到几分慌张。可今生遇到这样的目光着实太多,连恐惧都变得麻木,竟然也能应对自如。
“自从姑姑她去了,城里颇多风言风语,都说她骤然离世,是为人所害。尤其是血棺这样的事一闹出来,明明是假,可一传十十传百,也变出了几分真来。这些瞎话里,最多的就是说祖母她老人家,因为不喜欢姑姑生不出孩子来,又嫉妒莫姨娘,所以......”
“当”的一声,父亲一怒之下,竟然把手里的茶杯掷了出来。若不是我动作迅速,说不准就被砸了个正着。
我不禁暗暗揣测,父亲此举,是有意难为我。
我只好朝祖母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初时我说有人怀疑祖母毒害母亲,她就已经大皱其眉。此刻父亲又发了火,祖母已经知晓,我这是故意不想帮忙,索性就朝我摆了摆手,叫我回去歇着。
我忙恭敬不如从命的屈了屈膝,笑着退出内室,替二位掩了门。
兰泠一脸喜气,正候在门口,此刻见我出来,忙迎上前来,笑道:“小姐,您日盼夜盼的人来了!”
鬼使神差的,我脑子里第一个闪现的,居然是蒋明那张妖孽的脸。
我觉得我中了一种叫做愚蠢的毒!
一边随着兰泠往回疾走,我一边笑道:“不想他们家竟回来的这么快,我还以为要到月底!”
兰泠想到即将再见到巩二媳妇,也是笑着连连点头。
不想,我们主仆二人居然扑了个空,兰芷一脸遗憾迎我进门,叹道:“巩家嫂子等了您一个下午,后来巩婆婆来催,说她有了身子,入夜后不好乱走动,将她接走了。”
兰泠一听,不禁暗自气恼,端了茶来递与我,怒道:“这是怎么话说?难道这院子里,还有老虎吃人不成?”
我也在心里暗暗诧异,不想家里这些事,竟然已经传得连庄子上都知道了。
兰心她到底想干什么?
我笑着弹了兰泠一个榧子,道:“你几时也这样气短起来?有这打牙的功夫,倒不如出去替我传个话,叫她明天下午来见我一趟。”
兰泠无奈,只好按我的吩咐出去办事,回来仍旧嘟嘟囔囔了好半晌,才踏实睡下。
第二天一早,我一到祖母院子里,就听见婆子们议论纷纷,说昨晚祖母与父亲彻夜长谈,母子两个追忆往昔,将父亲一个大男人说得是痛哭流涕,当即同意了祖母出家清修,还做主要每年从外院拨出一万两银子来,供祖母日常使用。
我不禁充满恶趣味的猜测,祖母莫不是也将父亲的身世告诉了他吧?
可进门一瞧,人家两个亲亲热热的坐在炕上说话,端得一副母慈子孝的光景,我不由暗暗佩服祖母。
算计人能如此巧妙,也可以称之为出神入化了。
吃罢早饭,祖母的心事已了,不禁心怀舒畅,就吩咐我尽快将仍旧住在她厢房的绿寇腾挪出去。
我忙笑着应了,带着兰泠去瞧绿寇。
经了这样一场劫难,绿寇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只剩下一把骨头,所幸精神尚好,面色看起来,尚且还有几分生气。
我到的时候,她正倚在枕上,与杜妈妈说话。见我进门,忙强撑着要起来向我问安,被兰泠一把摁回了床上。
绿寇不禁莞尔,倒在枕上笑话兰泠:“怎么做了管事姑娘,都还是这样毛手毛脚的?”
兰泠捏了绿寇的胳膊一把,嗔她:“怎么就你话多!”
我坐在床边,问了绿寇近些日子的饮食起居,笑道:“这些日子憋坏了吧?一会我就派兰芷过来,让她帮你收拾收拾,下午就把你接回去!”
绿寇一听,果然十分高兴,连面上也多了几分血色,从床上支撑着起身笑道:“那里她过来帮我,左右不过几件衣裳,我自个包上也就是了!”
杜妈妈也跟着绿寇说道:“还有我帮着姑娘呢!小姐您只管放心吧!”
可我想着,绿寇到底是个病人,不好让她劳动。将此事说与兰芷听,兰芷二话不说,当即叫了几个粗使妈妈来,带着去了祖母的院子。
众妈妈向我回过事后,我去了兰泠和绿寇所在的第三进院子。见绿寇仍旧睡在从前的屋子里,我就嘱咐兰泠:“你把铺盖都搬到我屋里来,就先住在我后面的碧纱橱里。再安排个小丫头,专门去照顾绿寇,不要吵得她养不了病。”
兰泠笑嘻嘻的应了,喜道:“这岂不是让小姐帮我守夜?”
我的卧房比碧纱橱更靠外。
绿寇倚在床头,捏了捏兰泠的脸颊笑道:“笨也是这张嘴,巧也是这张嘴!怪道小姐疼你!”
兰泠就捂着脸向我告状:“小姐,她醋我呢!”
午休后起身,我坐在炕上,闲闲的翻词话本子,单等巩二媳妇来见我。
不想与她一同进门的,还有周百木家的。
我不禁朝她二人笑道:“不想你们俩倒是旧识!”
百木家的忙欠了欠身,笑着回话:“不是旧识,而是师生。”
经百木家的一说,我才想起来,从前巩二媳妇做丫头的时候,就是内院书房的管事丫头。因了她的能干有体面,巩妈妈才求了老太太出面,将她说与了老实巴交的巩二。
百木家的笑着陪我们说了一会话,就屈膝道:“因听闻妹妹搬了回来,有些想念她,所以特意来小姐您这里走动走动!”
我忙叫小丫头带她去了,向巩二媳妇笑道:“只顾着高兴巩姐姐回来,倒连人家来得正经事都没看出来!”
巩二媳妇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屈膝向我行礼道:“小姐万万不可再叫奴婢‘姐姐’二字,那原不过是小孩儿的时候浑说的!”
我没有想到,好不容易的再见,居然是这样一个情形,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了当场。
从前那些亦师亦友的画面,纷纷扰扰的从我面前闪过,她那张亲切的笑脸,最终却与眼前这张恭谨而冷淡的面孔重合在一起。
“你......”
我端坐炕上,她立于当地,望着低眉顺眼的她,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物是人非?
“奴婢虽然在庄子上,但一直以来都十分关心小姐。知道如今小姐已经管了家,奴婢心里实在是替小姐您高兴。”
我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她是觉得我行事狠辣,为了得到掌家的权利,不择手段的强取豪夺。
于这一条上,我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虽然我并没有草菅人命,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不能否认,这些人确实是因为我不想屈服于命运,才会被迫卷进了这场旋涡里的。
我没有否认,也从不想否认。
生就如此命运,不是我利用别人,就是被别人利用。如果只能二选一,那我定会毫不犹豫的保全自身。
不是我自来如此,而是我被生活教会,自以为伟大的牺牲,往往在被保护的人眼中,不过是自投罗网的蠢货。
我按着手边一个竹篾编就的小筐笼,朝巩二媳妇露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笑来:“我这次请你回来,是为了给二少爷请个管事的妈妈,我在信里也都详细说过了......”
叫了家义来与她见过,又把分给家义的小厮一一与她介绍过,因为其中那个叫稻娃的本就是巩二媳妇的侄子,见了她不免高兴,我就给他放了假,叫巩二媳妇将他领回家去,与父母团圆。
巩二媳妇仍旧是一板一眼的向我行礼道谢。
晚上我与家义一同往祖母院子里去的时候,家义偷偷扯了我的袖子哀求:“姐姐,我能不能换一个管事妈妈?”
我摸了摸他的头,疑惑道:“怎么了,她哪里不好吗?”
家义腼腆的笑了笑,捏着衣角道:“她老板着脸,怪吓人的!”
我想起从前巩二媳妇和妞儿在一起的时候,那欢快开朗的笑容,不由得也感到辛酸。
普天下的母亲,对孩子的爱,大抵都是一样的吧?
我牵着家义的手向他笑道:“她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姐姐很喜欢她,也许你也会喜欢她的。”
家义懵懵懂懂,仍旧有些不愿意,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