寮亭之上,遥遥可以瞧见,吕掌柜正扯着嗓子,一边声嘶力竭的叫喊,一边挥动双手,企图阻止不断向前涌来的人群。
可惜,一切都是徒劳。
连着我们杨府的下人,并各家前来送葬的家丁,都垫着脚尖,摩肩擦踵的往前推搡拥挤着,想要一睹这难得一见,传遍大街小巷的奇景。
血棺之象。
饶是有周管事并一众健妇护卫,我和家义还是挤了好半晌,才突破重重包围,步入寮亭之内。
母亲的棺柩被放置在正中一卷竹席上,因为棺材体量高大,即便是直接放在地上,也有及腰的高度。此刻正被众人团团的簇拥着,只能瞧见边角翘起的精致雕刻,一只小猴子正抱着寿桃,垂头合手的蹲在棺盖的飞檐上。
虽然寮亭内人数众多,可却安静的出奇。
众人皆屏息聚神,盯着眼前,淋淋漓漓流淌下血渍的棺材,更有其中胆小的女眷和幼童,面色苍白的躲在身旁的男人后面,连连退步,生怕真的从那棺材里蹦出个怪物来。
我手中的小手也微微颤抖,出了一层粘腻的汗。
我蹲下身子,搂了搂家义,抬头望着他问道:“怕不怕?”
家义瘪着嘴,明明一副害怕的样子,却还是摇了摇头。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他揽进怀中,向他悄声道:“姐姐知道,你自从那晚在灵堂里看见了那件事后,就经常做噩梦。但你是男子汉,所以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姐姐。”
家义见我揭穿他老底,不禁腼腆,垂了头不做声。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姐姐经常告诉你,这世上并没有什么鬼与神,也从不让旁的人给你讲这些故事,可你身边的所有人,上到祖母,下到你的乳娘,她们都说,这个世界上既有神,又有鬼,所以你也常常疑惑对不对?“
见他一脸的不自在,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道:“现在姐姐就领你见识见识,你见到的冤魂,到底是什么?”
虽然我如此说辞,可家义到底还是小孩子,不免心里恐惧,仍将半幅身子躲在我身后,畏畏缩缩的跟在我身后往前去。
大老远的,蒋明朝着家义刮了刮脸,笑他胆小,被我狠狠的瞪了一眼。
家义也瞧见了蒋明的小动作,从我身后往前移了小小的一步,挺了挺胸膛。
可被我握着的手,都开始哆嗦起来。
棺材之前,兰泠捧着一柄灯座,其上插一支素白蜡烛。见我带着家义上前,兰泠忙朝我微微的笑了笑,快步凑了过来。
我朝她暗暗点头,想将家义交到她手里。
再见此血棺之景,虽然是光天化日之下,周围又有这样许多人,可家义到底是有心结的,此刻见我要离了他去,不免心慌,攥着我的衣角撒娇儿,直直的望着我,不肯撒手。
兰泠好劝歹劝,家义就是不为所动,无奈之下,我只好将他带在身边。
“舅舅!”我拉着家义,清清脆脆的唤了陆二老爷一声。
陆二老爷原本就满面惊恐的瞪着棺柩,要不是汪氏就站在他身后,他恨不得自己先跳出这寮亭去。此刻被我一叫,吓得一个机灵,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站在我身边的兰泠,用帕子掩了嘴,暗暗嗤笑。
在寂静声中,这笑声格外的明显。
陆二老爷不禁涨红了面孔,狠狠瞪着兰泠和我。
我回身轻轻呵斥道:“放稳重些!莫吓着了我们的乖乖舅爷!他老人家可口口声声说他妹子是冤死的,正要为母亲讨个说法呢!”
陆家人一听我这明晃晃的讽刺,不禁都皱了眉头。
要为死者洗冤的人,居然会被冤魂吓得魂不附体?
“你......你......“陆二老爷瞪着我,憋了大半晌,都没想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汪氏埋怨的望着丈夫,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哎呦喂!”我笑着望了家义道:“瞧瞧咱们二舅舅,明明口齿伶俐的不得了,怎么到了母亲面前,就学了三舅舅一般的谨言慎行了呢?”
固然家义没笑,可拥挤在寮亭外的仆妇们,不禁发出了低低的交谈声。
我又往前挪了一步笑道:“舅舅,您瞧您这一头一脸的汗,快擦擦!”从袖子里掏了一方雪白的素帕出来,我恭恭敬敬的奉到陆二爷面前,见他不接,我叹了口气,道:“舅舅这会子不要,那就等您开了棺材,再用好了!”
陆二爷一听我这话,着了恼,一把甩了他身后的二奶奶,怒道:“怎么,你竟让我亲自开棺吗?”
我故作懵懂,瞪着眼睛捏着手帕道:“舅舅,那您以为呢?”
陆二爷被我问得一噎,闷了半晌,才攒起一句话来,恶声恶气的道:“这么多下人,难道还要爷亲自动手?那买了他们来,是做什么吃的?”
我忙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道:“舅舅教训的是!”接着一脸为难之色,续言道:“只是这里下人虽多,可都是我们杨家的下人,不是陆家的。舅舅既然一口咬定母亲是冤死的,今天又见到了这样的血棺奇景,定是躺在棺材里的母亲,有话要亲自对舅舅您说,要是让我们杨家的人上,一个不小心,惹恼了母亲可怎么好?而且在母亲的死因被澄清以前,我们陆家从上到下,可没有一个是清白的,我们怎么敢越庖代俎,插手舅舅您的大事呢!”
陆二爷被我这一番话说得连惊带怒,既愤且惧,一张面孔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开了颜料铺子一般。
“舅舅,您快情吧!”
我笑意盈盈的往前逼近了一步,见家义因靠近棺材恐惧,将他揽在我身后。
陆二爷被我逼得连连后退,挤得汪氏无法,只好从他身后闪了出来,一脸的恳切之色,伸手要搀我的胳膊。
我不动声色的让了一步,冷眼盯着汪氏一双伸出来的手。
许是我目光太凉,刺人皮肤,汪氏讪讪的笑了一笑,将手收了回去,柔声劝道:“媛儿你误会了,其实......”
“舅母不必再说!”我挑了挑眉毛,笑道:“只说舅舅今天,是开与不开?”
虽然我比陆二老爷足足矮了一头,可此刻他被我困在墙角,只得蜷缩在柱子上,埋头躲在妻子身后,活像个被钉在上面的破布袋,委实没了什么尊严可言。
“我开!”
冷不丁我的,从我背后冒出了这么中气十足的一声,倒是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瞧,却是陆三爷一脸羞愤的站在我身后,一边挽袖,一边道:“二哥......你不开,我......我开,我就不......不信......姐她......会害我们!“
我不禁朝着陆三爷的背影暗暗叹气。
这别是个傻子吧!
难道还真觉得,他的二哥二嫂手上干干净净,丁点没沾母亲的血?
再想拦,已经来不及,我眼睁睁的看着陆三爷一把上前,奋力推开了沉重的棺盖,嘴里念叨了半天,才睁开了眼睛,往棺材里看去。
他愣在当场,猛的一松手,沉重的棺材盖倾斜,咚的一声敲在地上。
敲在围观的众人心上。
陆二爷一脸惶惶然,被妻子捏了好几下,才踉跄着脚步,挪到棺材前。
只伸头稍稍的往棺材里探了一眼,也和陆三爷一样,木头人一般愣在当场。
大红的棺木里,躺着一具“美人儿”。
其上参差云鬓,乌黑浓艳,挽成神仙花髻。顶戴赤金花冠,璀璨夺目,翡翠额坠,莹然翠碧,玳瑁掩鬓,温润生馨,珍珠耳当,硕大洁白。内里中衣素蚕丝,外披云彩珠光纱,层层下裙蜀丝锦,脚下一双玉底鞋,端得一副严严整整的大衣裳。
唯独,其中缺了美人的身子。
陆二爷痴痴的向棺材内伸手,将众人都吓了一跳,父亲忙的走到跟前,想要制止他,莫伤了尸身。
只见手臂处瘪下去一块,滴溜溜的,掉出来一个玉镯子来。
起初家义不敢近前,此刻见几个男人围在前面,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不免好奇其中到底是什么,竟然能把他们吓成这样,不免从我身后移到了身前。
我趁机顺势而为,将他带到了棺材前,让他瞧个清楚明白。
“看见了吗?”我指着棺材朝他笑道:“这就是你前几日看见的,所谓因为出现了冤魂,所以冒血的棺材。”
家义两手趴在棺材边上,不禁嘟囔道:“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嘛!”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对嘛,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不过都是些障眼的把戏,只要你不被表象迷惑,就能看清背后人真正的用意。“
一席话说下来,对面的三个男人俱皆红了脸,可碍于我不过是教育孩子,又说不得我,一律一脸厌恶之色的瞪着我却无可奈何。
我不禁莞尔一笑,指着家义的手,道:“你看看,你手上沾的是什么?”
家义闻了闻那粘在手上殷红的黏液,抬头向我惊喜道:“这不是朱砂嘛!”
我伸手捻了一点在指尖,圆圆的一滴,果真鲜艳的形似血珠。
“你这死丫头!”隔着棺材,陆二爷一脸暴怒之色,额头两侧的青筋都爆突了出来,向我挥着拳头大吼:“你竟敢耍我们!你到底把清娘弄哪里去了?“
我在心里暗暗讽笑,真是不自量力!
我故作惊惧的模样,按了帕子在面上哭泣道:”舅舅您这是什么话?我哪里敢耍爷们儿,是您强要开棺,在场的人都能证明,我可是尽力拦了您的!“
可惜我越拦,他越是觉得我心虚,才一脚迈进了这个坑里!
在场的众人不免暗暗交头接耳,里面不时的传来一两句。
“真是该!让他趾高气昂的爬到咱们头上!”
“就是,像咱们家这样大办丧事的,还是白城头一份儿呢!这还不足,还要怎的。”
“嘿!你说这舅爷被吓得那样,莫不是......”
一句连着一句的飘进了陆家兄弟耳中,陆三爷羞惭的不行,寻了一根柱子躲着,藏了身影,陆二爷则一脸愤怒的瞪着我,要不是汪氏在旁边拦着,一副直要打将上来的模样。
“快说!你这个小孽畜!到底把清娘藏到哪里去了?”
陆二爷一副目眦尽裂的模样,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体统,好像为母亲出头,不过是想要把我压下去似的。
我淡淡一笑,朝着父亲望去。
现在,我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已经选错了一次,我相信他会重新衡量,我这颗棋子的重量。
父亲半阖了眼,仍旧直愣愣的杵在棺材旁边,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
我不禁暗地里发笑,笑自己愚蠢,居然还会把希望寄托到他身上。
抚了抚袖口,我一指驿道,无奈道:“舅舅难道忘了,咱们是要去哪里了吗?”
又见他一脸懵懂,我也懒得与他兜圈子,索性直说道:“主持大师说,母亲咽气的日子不好,乃是阴年阴月阴日阴辰,需要镇在佛前日夜超度,所以才在家里摆放了母亲的衣冠,权当作母亲的肉身进行供奉。之前没有告诉舅舅,实在是因为,若是将这话说出来,难免在佛前失敬。此刻,我们自然是要迎回母亲的身子,将她归入祖坟才是。”
陆二爷和汪氏不免面面相觑,明明知道这是我下的套,却也无可辩驳,没什么好挑理的。
闹了这样一出,陆家众人都有些灰头土脸,可碍于情面,也不能就这样直接回去,只好吩咐下人套了车,将汪氏的马车安排在我们杨家的后面,两个爷们同父亲骑着马护送棺柩,伴着送灵的队伍,一路慢慢腾腾的往前挪。
家义无论如何劝说,都不肯跟莫姨娘走。我只得打发了面带不快的莫氏,将他带回了自己的马车。
蒋明牵着马,与我侧身而过,趁机向我嘱咐道:“陆二奶奶在这,我不方便跟得太近,就在后面保护你。”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他,牵着家义上了车。却莫名的,觉得有点高兴。
似乎是为,终于有人保护我而高兴。
旋即又暗自嘲讽,自己明明一大把年纪了,居然为个少年郎的情窦初开而心花怒放,简直可笑。
“姐姐,有什么好笑的吗?”
家义坐在我和王姨娘的中间,捧着一杯茶,一双大眼睛瞪着我,认真的语气。
王姨娘掰了一块点心递给他,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姐姐是高兴!”
家义嘴里含着糕点,含糊不清,盯着我问王姨娘:“姐姐为什么高兴?”
王姨娘并没有回答他,反而含笑望着我,问家义:“二少爷,你喜不喜欢有个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