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木家的一开口,眼泪就划了下来,用帕子掩着面,跪在地上泣道:“小姐,要是我们不接了妹妹去,只怕妹妹将来......就再也嫁不得人了。人家都说,妹妹她是得了女儿痨,怕传了人,所以才被小姐您关在院子里,不许出来......”
得了女儿痨的人,就是好了,也不能生育,一般都是在家里做了老姑娘。
急怒攻心,我登时觉得眼前一黑,过了半晌才缓过来,追问道:“这话你们是从哪听来的?”
又是这样。
都闹得沸沸扬扬了,才最后传进我耳朵里。
百木家的跪在当地,不敢多说。屏风外边的周百木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是奴才的娘,听闻兰心姑娘会医病,把甘三泉家的那个快要咽气的儿子都治好了,所以就拿了妹妹的药方去问,把病症也都跟她说了。之后,就传出了这样莫名其妙的传言。”
我不禁怒极反笑。
真是个老糊涂!
绿寇的这场病,根本就是被兰心害的,她还巴巴跑上门去,给人家当枪使。
事已至此,我也没了别的办法。带着百木家的进去见了绿寇,只说是见她一直不好,她哥哥嫂嫂不放心,想要把她接回家照顾,也好和她老子娘团聚团聚
绿寇不动声色的下了床,任百木家的帮她穿衣裳,收拾包袱。一色的穿戴整齐了,居然端端正正的跪在地上给我磕了个头。
我忙伸手将她拽了起来,向她解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只是你兄嫂要接你家去住几天。等你病好了,自然还是要送你回来的。”
绿寇垂头颔首,带着淡淡哭腔道:“奴婢明白。”
百木家的也随着我劝了绿寇几句,绿寇始终低着头不作声,满面的凄惶。
绿寇被接回了周家,原本服侍她的小丫鬟就得了闲。兰泠并没有让她回去继续当自己跑腿的差,而是又分了一个小丫头过来,每天她们两人一起往群房的周家跑一趟,送去绿寇家常的药和兰泠替绿寇准备下的琐碎吃食。
转眼间,就到了十三号。我一大早就去了祖母处请安,将明天宴请要用的菜色一一眷写在单子上,请祖母过目。
已经过了母亲的头七,像祖母这样的长辈,就算是戴过了孝,尽可以用些荤菜。但我们小一辈的却要服整三年的孝,自然是半点油腥都沾不得。
我就指着祖母面前的两张单子,笑着解释:“夫人们来了,自然是要跟着您一块用饭的,大家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才好。不如就搬一张大圆桌到芳华亭,多摆上几个火盆在里面,再叫上几个女先儿,夫人们既可以赏雪,说起话来也自在。“
我又指了另外一张单子道:“至于来得小姐们,多半都是不爱听那些大鼓小调的,倒不如贪图个暖和。正好枕旧阁就在芳华亭旁边,倒不如把她们安置在那里,每人用一张半月小桌摆了各自的菜。分开吃饭,小姐们自然是用荤的,我自个儿用素,也不显得突兀。“
祖母将两张单子上的菜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取下花镜,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问道:“那你几位弟弟该如何呢?”
一听祖母问起这个,我不禁愣了一愣。
因为从前家里没有男孩子,所以不论怎么安排,都不会出格,往往就求个心思巧妙。可如今多了他们三兄弟,又从没有在众位夫人面前正式露过面,这次来了客人,自然是要正正经经的去行个礼问个安的。
如果按照我现在的安排,难免要在芳华亭那个逼仄地方见面,且有花鼓艺人在场,显得一点也不尊重,只怕行这个礼,还不如不行。
祖母一边由红玉服侍着往太阳穴上揉药油,一边皱眉道:“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太阳直突突得跳......我看也别赏什么雪了,就按你拟的菜色,把夫人的那一桌安排在我的穿堂里,你们这些小姑娘,都到暖阁里乐就是了。”
我将单子卷成卷儿,拢回了袖子里:“那三位弟弟该如何安置?”
祖母半阖了眼睛,倚倒在炕上,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隔了大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
“家信那里,不拘什么,你送一份子菜过去就是了。家义是你平日里就带在身边的,他年纪又小,就是跟着你到了小姐堆里,也没什么。至于家诚,你愿意带着就带着,不愿意带着,到时叫王姨娘把他抱过来就成。等夫人们齐了,让家信领着两个弟弟,给众位夫人行个礼,就算齐全了。”
我不禁抬头,吃惊的望着一脸静谧的祖母。
怎么,抱着家义出现的,是王姨娘?
放着莫氏个生母在那里不用,让王姨娘抱着人家的亲生子,出现在来做客的夫人们面前,这是怎么个说法?
不知道的人,只当三少爷是王姨娘的孩子。
见我要发问,祖母向我摇头道:“你只照我说的去办就是。”
无法,我只得转头去了莫姨娘那,不想她竟像早就知道了我要来一样,笑吟吟的把我迎进门,亲手给我沏了杯茶,笑道:“小姐明儿早上只管让王姐姐来妾这接三少爷就是!”
我坐在椅子上,定定的望着她。
莫氏自顾自的端了茶,抿了一口,笑道:“小姐您别多心,只是奴见王姐姐一个人,孤苦伶仃,怪可怜的,所以才想着,要把他送去,也算是给姐姐做个伴儿。”
说罢,莫姨娘还朝我嫣然一笑。
要是她有这么好心,只怕黄河都要倒流!
我低头摆弄自己的袖口,应和她:“这样也算得上是儿女双全了......”
莫姨娘笑眯眯的点头,一点吃惊的样子也没有。
原来如此。
我暗暗安心,端了茶,也品了一口。
松针茶,色泽翠绿,鲜双醇和,倒正应着莫氏如今,欣欣向荣的景儿。
“姨娘送我这样大一个人情,莫不是有什么事,想要我现还现报吧?”
莫氏不由的用帕子掩了唇讪笑:“小姐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
从莫姨娘那里出来,我又急急的赶去了王姨娘处。
不想王姨娘一副愁容惨淡的模样,正歪在榻上,由眉娘陪着说话。
因眉娘在我那里当了十几天的差,与我相熟了不少,又生来是个性子跳脱的。一见我进门,就从王姨娘榻前跳开,一边扯着我往内疾走,一边笑道:“您总算来了!快劝劝姨娘吧!要我说......这也是一件好事,难得老太太有这么一份心意,何不就接受了呢?”
王姨娘抬了头,怒瞪着唤了一声:“眉娘!”
眉娘向我挑了挑眉毛,拉着兰泠走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王姨娘,我在榻前的锦杌上落座,给王姨娘掖了掖被角,牵了她的手,笑着唤了她一声。
“娘。”
王姨娘一低头,从睫毛上滑了一滴泪下来。
怕我看见,她忙侧了身子,用袖子把眼泪擦了下去。
其实我原本就是来劝王姨娘,不要听祖母的话,把家诚写到自己膝下的。
可看她这样泪水涟涟的模样,劝说的话梗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也许有个孩子在身边,娘,她能变得更开心一点,也说不定。
虽然,这个孩子很可能会带来无尽的麻烦,甚至长大了以后,还会怨恨起一手抚养大他的养母。
但是,不是还有那么一丝希望,把他养成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吗?
我坐在床头,呆呆的瞧王姨娘落了大半天的泪,叹了口气,劝她道:“姨娘若是真心喜欢那孩子,抱来养也未尝不可的。”
王姨娘搓了搓通红的眼,只握着我的手,认错一般小声道:“娘没别的本事,能做到的,也就是不给你添麻烦了......”
见她眼巴巴的望着我,却生怕被我拒绝,只敢握握我的手,懦弱的样子,我不免悲从中来,一阵辛酸。
我坐到榻上,揽着她的肩头,半抱了抱她。
第一次发现,身材高挑的娘亲,瘦的如个纸片子一般。
第二天一早,我还正在梳妆的时候,小丫鬟就进来通报,说眉娘来了。只见她一脸怒气,草草的向我行了个礼,就嗔怨起来:“我们姨娘病了,早上都没有起身。”
我心里一惊,忙转头问她:“怎么?要不要紧?可请了大夫没有?”
眉娘眉目含嗔:“小姐您昨儿去的时候,姨娘还好好的。今儿早上,就嚷着心口闷,也不吃药.,只说躺躺就能好.....”
我笑着点了点头,见她手里挽着个包袱,就问她:“大清早儿的,你就要出去吗?”
眉娘好像这才想起,将那包袱递到兰泠怀里,又忍不住抱怨:“您都不知道,姨娘昨儿大晚上的不睡觉,非要给您找衣裳,说给您预备了,明儿宴会上穿,我们谁劝都不好使。巴巴的寻了四五个大箱子,才找了出来。”
说话的功夫,兰泠已经解开了包袱,从里面拽出了一件浅鹅黄的素面齐膝比甲来。
眉娘就接了那比甲到自己手里,比量着到我跟前:“我们一看,都说这是四五年前的样子了,如今早就不流行了。小姐您肯定会准备现成的衣裳,用不着姨娘操心。可姨娘偏就钻了这个牛角尖,大清早的就叫我们烧炭,要烫衣裳......”
我伸手摸了摸顺滑的锦缎,上面还残留着温暖的气息。
娘亲的温暖。
眉娘在我这坐了好大一会,嘀嘀咕咕的抱怨了大半天,都是些姨娘平日里的琐事,我俱笑着听着。一直到见丫鬟们开始摆早饭,她似是才想起来,宴会的一应事务还要靠我去周转,忙讪讪起身道:“不知不觉的,就耽搁了小姐这么久,我也该回去服侍姨娘用早饭了。“
我笑着嘱咐兰芷:“去把咱们新做的糕点给眉娘装几盒带回去,尤其是那枣泥山药糕,最好克化的,姨娘肯定也爱吃。”
巩二媳妇手巧,最爱琢磨些新巧样子的点心。平常家义不听话,她就常做些别致点心来哄她,被我瞧见,就叫我院子里的厨娘没事的时候,常去与她请教偷师,倒也做得像模像样。
这次宴请的点心,就是由我院子里的小厨房做的。
兰芷忙笑着应了,唤眉娘:“眉姐姐,这边请!”
眉娘挽着兰芷的胳膊,连连摆手,脸上笑得开怀:“当不起!当不起!你花骨朵似的小姑娘,我哪当得了你姐姐,叫我眉姨还差不多!”
连屋里摆饭的小丫头,都被眉娘逗笑了。
兰泠从熏笼上取了昨晚就准备好的衣裳,要随我进屏风。
我指了搁在炕上的包袱:“就穿那套吧!”
浅鹅黄兔毛风边儿齐膝比甲,内里实地棉万福暗纹琵琶袖中衣,下面白绉纱月华裙。
我对着镜子颦眉,问兰泠:“你觉得我这身衣裳,怎么样?”
兰泠一脸为难,攥着帕子道:“这衣裳......显得您气色有些差......”
鹅黄不衬脸色,如果不是像王姨娘那样肤色雪白的人,看起来会格外的发黄,没有血色。
“要不......您换一件?”
兰泠满面希望,抱着昨晚准备好的那套雪青衣裳问。
我抖了抖裙摆,抚摸着上面连云纹的刺绣,微微一笑:“不用了,就这件就很好。”
在兰泠的坚持下,我涂了口脂,还敷了粉。
从库里搬了要用的器物,我带着妈妈们去了祖母的院子,按照她的意思把穿堂和暖阁都布置齐全了,我才进门向祖母请安,陪着她一同去二门的花厅里,等着迎客。
祖母望着我一身,抿了抿嘴唇,,一脸笑意:“这是你王姨娘给的吧?这丫头,从小就喜欢穿黄的。”
我摸了摸裙摆温柔的布料,笑着点头。
祖母突然撂了茶杯,吩咐道:“你们在这等着,你陪我去更衣。”
后一句,是吩咐我的。
众人忙都屈膝应诺,兰泠一双眼睛直瞟我。
我朝她暗暗颔首,起身扶着祖母,往后面走去。
未进净室,祖母领我沿着夹道,进了二门内的东梢间。
因这屋子平素无人,故也未烧起炕来,一推门,满室都是冷冰冰的凉气。
祖母寻了右边的一把椅子坐下,我既不好大大咧咧的坐到祖母身旁的尊位上,又不能往冷炕上坐,只得在祖母眼前站了。
祖母冷冷开腔:“你昨儿去,和你娘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