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冷冷开腔:“你昨儿去,和你娘说了什么.,闹得她今天早上,说什么也不肯来!你难道心里不清楚,我是什么意思吗?”
我就是太清楚您的意思,所以才不愿意她被搅合进来。
还嫌她苦命的不够吗?
我立在祖母面前,低垂着头,不肯出声。
我们祖孙二人,静对无言,愈发显得屋子里的空气清冷了几分。
我暗暗在袖子里活动手指,计算这次酒宴的花销。
“哎......”祖母不禁叹了一口气:“你这孩子,倒把你娘的倔强学了个十足十!”
对于祖母这话,我着实不甚赞同。
果然她是个烈性女子,也万万沦落不到这样的地步。
祖母见我挑眉,知道我不以为然,苦笑道:“你别不信!当年你娘出嫁前,我曾劝她,莫要心高气傲,当心木强则折,只做好为人妻子的本分就好,可她是怎么做的......”
我不禁抬头望着祖母。
从没有人与我说过,母亲出嫁前,尚是青春少女的光景。
“你娘她从小就是个乖巧性子,可只一点,但凡是她认准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她。咱们杨家虽然不是什么官宦之家,可我也是精心把她带大的。”
对于祖母这话,我没什么可怀疑的。单看王姨娘对祖母无限的信任和依赖,就可以知道,这样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情,做不来假,定是长年累月的培养起来的。
孩子的心灵最是清净,能看透人心。如果祖母不是真心对王姨娘好,两人之间绝对积累不出这样深厚的母女之情。
以至于,即便王姨娘与祖母甚至祖父的面容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王姨娘都从未怀疑过,自己并不是杨家的女儿。
祖母皱了皱眉头:“后来这孩子被指给了陆家的老大做媳妇,其实我心里是很不愿意的。陆家虽然在朝中,却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这些倒也不要紧,只是他们家的老大,人虽然长得仪表堂堂,可行起事来畏畏缩缩,全然没个章法,跟块豆腐掉进了灰里似得,想提提不起,想拍拍不得......“
祖母说的是“被指给”。
婚姻之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会是秦家的亲生父母,又不是杨家的养父母,我想,这个为王姨娘指婚的人,多半......是陆家的主子,当今圣上吧!
我不禁暗暗苦笑,如娘亲出身之显赫,本该是公爵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地步,不过是成全了别人的锦绣之路。
可见,人要想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世上,除了挣扎求存,再没了别的办法。
不争取,不奋进,怎怪得风疾雨大,白白飘零成泥碾作尘。
祖母拂了拂裙摆,舒展了眉眼,面上一派祥和:“只是我们这样的人,除了听话,那里还有别的选择。再说,哪个在闺中的小姑娘,不想着要嫁一个出身显赫,知书达理,相貌出众的郎君?又是被聘了去做正头的奶奶少夫人,暖暖好一时的心高气傲,受了气,也只敢给我写信,背地里哭.......好不容易怀了身孕,我还当这孩子时来运转,终于苦尽甘来,可谁知道.......哎......”
是啊!
哪个正值青春的少女,不曾暗暗揣度,自己究竟会花落谁家?
午夜梦回,谁不曾在心底里千百次的勾勒,自己未来夫君的形象。
要长得比自己高,这样才登对;要相貌英俊,这样将来生出的孩子才会漂亮;要知书达理,这样夫妻二人才能琴瑟和谐;要性情温柔,这样自己生气的时候,才肯舍得下身段,伏低做小;要出身名门,将来自己出了门子,回来见自己这些闺中的姊妹们,才能有面子;要兄弟和睦,要妯娌贤良......
可是等到真的被一顶花轿抬到别人家里去,才真真切切的知道,即便是真的按照自己婚前所期望的那样,日子也不绝会按照自己预想的那般,流水一样欢畅的度过去,总有那么大大小小的漏洞,藏在一裘华丽的锦袍之下。
更何况,这世上本就没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总有那么多美中不足,更有那么许多的常不如意,只有靠着相互的包容,才能将这一段左支右绌的婚姻维系下去。
然后生儿育女,再到孙儿孙女,等到白发苍苍,再回首前尘,想起自己从前所期盼的那些,不禁慨然一笑,真是梦一般的过去......小女儿迷蒙的如梦一般的情思,站在云端去看人间。
如今抱着孙儿在怀,才发现,真正的生活,不过是在无尽的苦里面求欢乐,在无聊里发现趣味,在平静的生活里寻找温暖。
就是这样的平静祥和,也要用尽全力的经营,才能牢牢的握在手中。
这个道理,王姨娘明白的太晚,已经输得一败涂地,才发现,生活不是自己以为,就会按照什么方式发展的。
我也明白的很晚,用尽了上一世,才知道,男欢女爱,不过浮云扫袖,唯有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才能得到幸福。
祖母的声音如雾一般笼罩在耳边,带着悠悠的叹息:“我劝这孩子随着我,一起到那清净地方去,也省得为这些鸡零狗碎的杂事烦心。可那孩子终究......”祖母抬起头来,定定的望着我:“她不肯离开这个家,是放心不下谁,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把家诚写到她名下,老了她也有个依靠,有什么不好?”
我不禁苦笑。
只怕这个家,未必挨得到王姨娘养老。
祁王如今的营生,是走在钢丝线上,稍有不慎,就是个鱼死网破。到时候,什么陆家秦家薛家蒋家,祁王是碰不起的,可我们杨家,不过小小商贾,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第一个要被祁王一党记恨上的。
虽然我为祁王办事,也算是有了那么一分交情,可到了见真章的时候,谁还会顾得上情分?
只是这话,我却不好对祖母说,只能含含糊糊的应付了过去。
祖母不禁慨然长叹:“这个家,终究还是你们这些孩子的......我只希望你还能记得,你娘从没负过你,你也不能负她呀!”
我忙点头应下,扶着祖母沿抄手游廊往回走,正好在二门口瞧见兰泠,拽着一个在二门上当差的小丫鬟,满面焦急的问着什么。
小丫鬟先瞧见了我,忙向我和祖母屈膝行礼,兰泠眼睛一亮,匆匆的走了过来,先向祖母行了个礼,然后急急地朝我道:“小姐,桃醉楼和姚记鱼行的人找了过来,在后门吵起来,说是中间出了茬子,想请您过去瞧瞧呢!”
桃醉楼是白城内一家极出名的酒楼,尤以桃花醉和桂枝鱼著称,因徐家是打南边来的,喜食海鲜,所以几道时令水产,都外包给了桃醉楼做。
祖母一听,直接向我摆手:“你有事自去忙吧!我老婆子一个人,也应付得;来这么几个客。”
语气里,终究还是带着些不快的。
我笑着向祖母屈了屈膝,转身随着兰泠进了二门,一路西行,往平素里小厮丫鬟们进园的西角门走去。
我一行随着兰泠走,一行笑问:“你个促狭鬼,快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兰泠笑嘻嘻,扶了我的手臂:“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小姐!其实是桃醉楼的老板,他要见您,说有一笔账旧要与您算。”
我不由心内打鼓。
桃醉楼的老板,又是何许人也?
这还是我们杨家第一次把家宴的菜包出去,自然不会与他桃醉楼有什么陈年账目。
难道是一文茶馆?
一见那穿着蓑衣,蹬着木屐的高挑身影,我就晓得,到底是哪笔旧账了。
兰泠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懂事过,离着尚有四五步,就站住了脚,不远不近的望着,正好和那桃醉楼的伙计,隔着道门,遥遥相望。
望着她一脸兴奋的笑,我暗暗扶额。
这丫头,莫不是个卧底吧!
我一伸手,把挂在门框上的竹帘放了下来,耷拉着眼,隔着竹帘问对面那人:“公子您好雅兴啊!又是开戏班儿,又是办酒楼的,累不累得慌啊!”
蒋明扶了扶头上的草蓑帽圈儿,一脸无害的笑:“来见你,我怎么会累呢?”
我挑了挑眉,转身欲往回走。
“哎!”蒋明一下拔高了嗓门,居然说得一口江浙话:“侬得吴人噶,怎得不杠理哩?拖欠吾们工钱!
{你们大户人家,怎么能不讲理呢?拖欠我们工钱!)
九边之地,说话皆如倒豆儿一般,丁是丁卯是卯,乍听见这样吴侬软语,不免众人都觉得稀奇,一时汇聚了无数的目光,集中到我们身上。
蒋明隔着竹帘,露出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甚至还故作无辜的眨了眨眼。
要问我有多讨厌这个男人,唯有我眼前的这片竹帘知道。
若是我的眼神可以化作刀子,估计连着蒋明带着这竹帘,都要化作飞灰。
我觉得,我正以极大的耐心,沉稳的站在竹帘里面,把每一个字吐出来:“那老板,您看,这账要怎么个算法?”
蒋明露出森森的白牙,朝我咧着嘴一笑,轻微“啪”的一声,在我面前响起。
蒋明满面尴尬的将手收了回去。
“我已经想到了万全之策,随时可以带你走......”
又来了!
大清早儿,我正是忙碌的时候,他蒋公子在我杨家大门前,生生的弄出了这么一场闹剧,居然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么几句,儿戏一样的话。
少年人,可爱就可爱在,一往无前的冲劲儿,一副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的气概。
可恼,也正恼人在那种愣头愣脑的自以为是,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只当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不等蒋明说完,我就下了台阶,狠瞪了兰泠一眼,吩咐:“你与桃老板好好儿把账算了,若是不行,就赏他几个轿马钱,把他们打发回去,请巩二媳妇去把鱼收拾了。”
兰泠只得屈膝应下,还朝着门外头的蒋明直挤眼。
待我回到二门上,小丫鬟向我通禀,说祖母已经迎了众位夫人到她院子里,叫我尽快去向众位夫人请安。
我却缓了一步,问那小丫头:“今儿都来了谁?”
小丫头眉眼弯弯,笑道:”薛家的大夫人和三夫人并五小姐,还有蒋夫人和二小姐,徐家四位夫人和大小姐。“
“薛家大小姐没来?”
小丫鬟笑着点头:“刚才老祖宗还问起,薛大太太说,大小姐病了。”
薛大小姐的病,多半是心病。
想起这病,始作俑者多半是我,不免内疚,追问那小丫鬟道:“那老太太有没有问,薛大小姐病得如何了?”
小丫鬟摇了摇头:“老祖宗又问了,怎么不带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过来,薛大太太说,薛大公子从京城回来了,说要考教几位妹妹的功课,所以没有来。”
我不禁莞尔。
薛大太太只怕是误会了,以为这次宴会,祖母是为了给家信相看媳妇,生怕祖母相中了薛家的哪位姑娘,所以寻了个借口,将她们都留在了家里。
我随便打发了那小丫鬟几个铜板,转身去了祖母的院子。
堂屋里,众位夫人陪坐在祖母身边,中间坐着个女先儿,正说个什么狐仙的故事,引得夫人们聚精会神的听,连纱屏后面的小姐们,也都端端正正的坐在炕上,听得仔细。
我在门口迟了一步,阻止了红玉打帘的动作,退了一步到厅堂,吩咐宋妈妈:“去把几位少爷接过来!”
我的意思,是宋妈妈亲自去接了众位少爷过来,可宋妈妈却只回身,派了个小丫头去跑腿,我只好叹了一口气,嘱咐她:“你在外面等着,三位少爷齐了,再叫小丫头通传。”
宋妈妈这才明白,我之前的吩咐是什么意思,忙红了脸应下。
我就撇下她们,撩了帘子进门。
女先儿身边站着个穿紫衣的丫头,一见我进门,就扯了扯女先儿的袖子,她忙住了嘴,起身向我行礼,退到了一边。
我笑着上前,向众位夫人行了礼,依次的闲话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