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了夫人们,祖母笑着嘱咐我:“也进去与你姊妹们见个礼,她们来了,就开始寻你呢!”
我忙笑着应了,绕过一道三联的鸡翅木屏风,进了暖阁。
只蒋二小姐和徐大小姐一左一右的坐在炕上,中间炕桌上摆着一盘福饼,两位小姐各自端着茶。
见我进门,两位小姐忙搁了茶盅,站起身来,互相见礼。
一时寒暄过后,我不免疑惑,指着一边空着的锦凳问:“小五呢?”
蒋二小姐不耐烦跟徐大小姐说话,见我发问,忙忙的应道:“薛五小姐说要更衣,刚被个丫头领走了。”
徐大小姐正问着蒋二小姐她哥哥的事,被这样突然打断,面上颇有几分尴尬,讪讪的端了茶杯,抿了一口。
我瞪了蒋二小姐一眼,上前几步,捻了个福饼儿递到徐大小姐手里,笑道:“这是你们南边儿的吃食,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只觉得格外香甜,姐姐尝尝,做得地道不地道。”
徐大小姐朝我笑了一笑,接过手中,用帕子托着,小小的咬了一口,笑道:“这看着和福建的柿饼是一样的,吃起来却有些不同。我们家的福饼,上面虽然也有白霜,但却是柿子晾晒的时候,自然析出的,不像妹妹家的这种,是滚上去的糖霜,只外边甜,里边却还是涩的......”
蒋二小姐凝视着正滔滔不绝的徐大小姐,面色愈发的不快起来,也伸手取了个福饼来,狠咬了一口。
“我怎么尝着,和我们老家送来的,是一模一样的味道。赶不是姐姐常日里吃的,是什么蓬莱仙阁,蟠桃仙会偷来的吧?”
蒋家出身西北,却因为祖上抗倭有功,所以世代镇守海边。到了蒋老太爷那一辈,干脆就将族人都迁移了过去。所以蒋二小姐管福建叫老家。
徐大小姐被蒋二小姐狠狠的噎了这一下,手里握着那片半残的柿饼,是吃也不是,放也不是,登时红了眼圈儿。
我暗暗扯了蒋二小姐的袖子一把,示意她不要为难徐大小姐,可着实收效甚微。
蒋二小姐轻轻的哼了一声,转过了头去。
我笑着执壶给徐大小姐添了一杯茶,奉给她,打圆场:”姐姐,您尝尝这铁观音,地道不地道?“
徐大小姐接过我的茶,微微抿了一口,不敢再正经评论,只朝我勉力笑着点头。
听见外面的女先儿又唱了起来,可见家信还没有带着几位弟弟进来,我就在薛五小姐先前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笑着和徐大小姐说话。
“怎么这次只姐姐来了?如今几位姐妹都嫁了出去,大家愈发的凑不齐全,她们也不来,更显得咱们冷清了!”
徐大小姐就叹了一口气,搓揉着手里的一团帕子,苦笑道:“其实原本我也是不想来的,是我娘说二妹妹她已经......可我还没着没落的,非逼我出来。原本还有三妹妹和我作伴,可没想到,祖母说自己身子不舒坦,要留了三妹妹侍奉,所以我就只好自己过来了!”
我想起徐三小姐那个娇气的小姑娘,不禁莞尔。
徐家老夫人不舒坦,有得是丫鬟婆子服侍着,哪里用得着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榻前侍奉。而且若是老人家真的病了,几位徐夫人又怎么可能出来做客?
多半是怕把她带了来,又和薛五小姐碰在一处,难免节外生枝,所以徐老夫人才特意把她留下的吧!
其实不怪蒋二小姐生气,徐大小姐实在是太不会说话了。
哪有到了人家家里做客,当着主人家的面,就直愣愣的说,自己是不想来的。
要不是几次见到徐大小姐,她都是一副没头没脑的模样,我真的要怀疑,她今天过来,是特意要来砸场子的。
眼见蒋二小姐脸色泛红,紧抿着嘴角,我就知道又要大事不好,忙得插话,笑着问徐大小姐:“怎么?是徐二姐姐已经定下了人家了吗?”
徐大小姐支支吾吾:“不......不是.....哎!”
我不禁暗暗揣度,徐二小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徐大小姐觉得如此难以说出口来?
难道是......有违闺训?
可想到徐二小姐那一副精明的脑子,我又觉得,这样的事发生在谁身上,都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对徐二小姐的兴趣,也不过是一闪而过,我转向气哼哼的蒋二小姐笑道:“你姐姐上回来信,跟我说已经有了消息,之后隔了好久,都再没有信儿回来,我问了她好几次,她也从没个回应,最近蒋大姐姐她还好吗?”
一提蒋大小姐,蒋二小姐的眉眼都耷拉了下来,愁眉苦脸的搬弄着手上的一只翠玉镯子,恼道:“姐姐两个月前就小产了,她婆婆说她身子不好,需要静养,就给姐夫抬了两房侍妾。”
蒋大小姐的丈夫,是湖北江陵府张家二房的长子,如今在国子监读书,正等着来年开恩科好下场的。
徐大小姐一听“侍妾”二字,“啊!”了一声,惹得蒋二小姐频频皱眉,瞪了她好几眼。
对面坐着的我们三个,都是正值婚龄的姑娘家,想到蒋大小姐的遭遇,不免都有些心寒。
就在中秋的时候,蒋大小姐还给我写信,跟我说起婆婆是如何爱护她,姑嫂间是如何的和睦,小叔子虽然顽皮,但也对她这个大嫂如何的尊重,唯独没有谈及的夫君,也可以从小女人的字里行间,看出她是如何的幸福。
怎么一转眼,一切都风云骤变了呢?
温和慈善的婆婆,做主往儿子房里塞了两个丫头、琴瑟和谐的丈夫,也不再怜惜妻子青春丧子所遭受的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伤害。
一时间,大家面面相觑,有一种沉重的气氛蔓延在每个人心中。
隔扇的门扉一开,兰泠那张秀气的脸探了进来,捧着一盘糕点,笑嘻嘻的上前给徐大小姐和蒋二小姐团团行了礼,指着桌上雪白的糕笑道:“二位小姐请尝尝,这是我们小姐新想出来的法子呢!用玫瑰花混着山楂酱做得糕点。”
我对兰泠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做法,心里是暗暗赞同的。
“姚记鱼行和桃醉楼的事,都办好了吗?”
兰泠屈了屈膝:“回小姐的话,桃醉楼的师傅说,是他们出来的太早了,姚记鱼行那会子还没有把鱼送过来,他们又都以为,鱼行会把鱼直接送到咱们府上,两厢错了开来,才出了这样的茬子。”
兰泠当着外人的面,对我一向恭敬得很。
正在吃糕的徐大小姐流露出一脸惊诧的表情,呆呆的问:“妹妹连这种事,都要管吗?”
我朝着徐大小姐客气的笑了笑:“家长里短的,无非都是些油盐酱醋的事嘛!”
徐大小姐满面钦佩的点了点头。
我不禁暗暗腹俳,难道徐家都只教自家女儿琴棋书画,就不管管衣食住行?
我还没听说过,谁弹得一手好琴,就能引得来烧鸡烤鸭的!
又和两位小姐寒暄了几句,蒋二小姐见多半时间,徐大小姐都是问我些天真得有些发蠢的话,不免无聊,嘟着嘴抱怨:”怎么薛五小姐还不回来?”
兰泠就笑着接了蒋二小姐的话:“五小姐在厅堂外面,遇上了几位少爷,正和他们玩耍呢!”
徐大小姐眨巴眼睛:“可是传闻里,那位极美貌的外室太太生的三位少爷?”
蒋二小姐一听,脸上一僵,直拿眼睛朝我瞥。
我笑着斥了兰泠一句:“你怎么不早说,还巴巴的藏着,等着我们问起来!”
兰泠一脸委屈:“奴婢原就是进来通传的,是小姐您一直忙着和几位小姐说话,奴婢也不敢插嘴,才耽搁了的,怎么倒怪到了我身上。”
有了兰泠这样一句,我顺理成章的起了身,随着兰泠往外走去。
还没走出屋子,就听见徐大小姐和蒋二小姐感叹:“要是我也像薛五小姐那么大多好,还能看看几位小少爷都长什么样......”
我和兰泠不禁相视一笑,两个人都对徐大小姐的天真有些无奈。
厅堂里,薛五小姐正和家义一起踢毽子,家信抱着家诚,在博古架旁边端端正正的立着,一见了我,忙喝住了家义,上前来向我请安。
家义一听哥哥严肃呆板的声音,小小的哆嗦了一下,慌慌张张地停住了脚,端正了身子向我行礼。
自入了十二月,家义每天都到家信那里去学习,早没了一开始的新鲜劲儿。再加上家信为人刻板严苛,一丝不苟,又是哥哥又是老师,不免对家义加倍的严格,可苦了家义这个跳脱的性子。
好几次家义吃过午饭后,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赖在我那不走,还闹了好一阵肚子痛,折腾来折腾去,也没查出是吃错了什么。
兰泠就背地里跟我说,其实家义只是不想去上学。叫了巩二媳妇来问,原来是家信正教家义读《论语》。要求家义每天必须背下来两页,还要写十五张大字,第二天一块交给他。
有几次,外面下了大雪,家义贪玩,跟着几个小厮出去打雪仗堆雪人,回来累了就倒在炕上睡,第二天没有东西向哥哥交差,家信就加倍的罚他。
惩罚越攒越多,家义一看根本就写不完,干脆也不写了,玩得更野。家信无法,拿了自己先生从前的戒尺,把家义的手打的肿得老高。
家义自此,彻底怕了这个哥哥,不管背地里如何的无赖淘气,只要见了家信,必是恭恭敬敬胆战心惊的。
薛五小姐的毽子踢到家义那边,却没有人理她,小姑娘有些不高兴,嘟了嘴,因为运动,一张小脸红扑扑胖嘟嘟,煞是可爱。
我笑着朝她招手:“小五,过来表姐这!”
凝霖一脸的不情愿,一小步一小步的往我这边挪,不时朝家义瞥去一眼,显见是还没有玩够的。
我也朝家义招了招手。
家义飞快的瞥了自己哥哥一眼,捡起鸡毛毽子,一阵风似的卷进了我怀里。
自从家信在家义心里树立起了绝对的威严,我就彻底站到了他的对面,成了家义眼中绝佳的保护伞。
此刻他半躲在我身后,一脸洋洋得意的笑容,望着自家眉头紧皱的哥哥。
我笑着拍了怕家义的头,叫他不要胡闹,给他整了整衣裳,吩咐宋妈妈进去通传一声,一手牵了家义,一手牵了薛五小姐,后面带着家信和家诚,进了堂屋。
女先儿已经不在屋里,鼓也被移到了墙角。
我们几人一进门,就进入了重重目光的包围之下。
我不禁暗暗发笑。
八卦人人都爱,尤其是这些常年过着平静如水的生活,明天不过是今天的重复的内宅妇人们,更是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富商杨家大老爷瞒着夫人,把个外室养了十来年,儿子一连生了三个。杨夫人膝下无子,生性善妒,竟然就此一命呜呼......
听说这件事不仅传得人尽皆知,甚至还被编成了话本子。不过是戏班子碍于杨家的富贵,不敢在白城传唱,可据周百木说,这出《妒妻美妾记》早就被唱遍了九边。
虽然见不到传闻中的美妾,但能见到几位小少爷,多少也可以从他们的面容中一窥他们母亲的容貌。
连家信这样迟钝的孩子,都被盯得不自在起来,可见夫人们是多么“热心”。
我笑着吩咐几个弟弟上前行礼,因为家诚年幼,尚且蹒跚学步,就由兰泠抱着,向众位夫人问了个安。
因为是初次见面,夫人们都一一的赏了东西。年纪轻些的,如徐四夫人,只让丫鬟给了,摸摸年纪最小的家诚的头,就算是成了礼。年纪长些的,就不必顾念着什么男女大防,抱一下小的,摸一下大的,搞得几个孩子都红了脸,一溜儿的躲在我身后。
徐大夫人用帕子掩着唇笑道:“瞧瞧咱们薛五小姐和杨家二少爷,金童玉女一样的!”
一听这话,我和薛三太太脸上都有些不好看。
婚姻婚姻,讲究的,就是个门当户对。
我笑着抱了凝霖:“我们霖姐儿长得这么漂亮,和哪个小男孩站在一起,不都是金童玉女!”
徐大夫人讪讪的笑了笑,就算揭了这篇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