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隐秘的事,又事隔多年,查探只怕十分不易。
虽然肖掌柜表面服从于我,但实际上他到底是祁王的谋士,若是我安排他做些与祁王交给我的事有关的打探工作还好,若是别的,虽说他未明说,终究是不愿意的。
这点我没什么可怨恨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理所应当。
只好先把此事略放一放。
越想此事越增添烦恼,我干脆带着两个丫鬟一同出去散步。刚刚下过雨的土地又松又软,一条石子路上的鹅卵石被冲刷的圆滑干净,沿着归路我去了家义的听竹轩。
隔着门就听见了里面打算盘噼噼啪啪的声音。
家义正拿着一本账册聚精会神的算账。
我带着丫鬟们坐在外厅的圆桌前任由文莲和莺儿上茶。
是大红袍。
我指着茶杯笑了笑:“这是杜妈妈送的吧?”
两个丫鬟连连笑着点头道:“是妈妈送来的贺礼!”
小孩子精神短,喝了浓茶晚上容易走困。更何况如今时值深秋,该喝些清凉去火的茶才好。
“回头送一包杭白菊过来!”
我笑着回头吩咐兰泠,她忙笑着应了。
正好瞧见兰泠身后的细姐儿正歪着头听屋里的算盘声,我笑着朝她招手问道:“你和二少爷比,打算盘谁更胜一筹?”
细姐儿忙屈身行礼道:“奴婢贱身,如何敢于少爷相提并论!”
我笑着叹气,兰泠把这孩子教的刁钻了不少!
吃过了晚饭,我仍旧回了自己院子,拿了一本这个月各房用香烛一类东西的账册出来给细姐儿算。
细姐儿和我一样将算盘搁在了一边,用了心算。
我粗粗估计,要比家义更胜一筹。
两个孩子都对数字格外敏感,比我当年强的太多。
第二天早上我去祖母处请安的时候,祖母笑着吩咐我再置办一份嫁妆,我忙笑着问:“又是您屋子里哪位姐姐要放出去了?”
“是红裳这丫头,跟得我时日也不短了!”
我知道偷听一事东窗事发,但祖母并没有提及兰泠,更没有与我暗示,只是说要嫁红裳,我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忙应承了下来。
这样清闲的日子过了八天,周妈妈赶着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进了我的院子,又带了一封从铺子里捎回来的信。
和上次一样的封信方式,把信纸粘在了信封上,若是有人擅自撕开信封,必然伤及信纸,难以保全。
上面只写了一句“子栖如期”。
这是告诉我祁王到了。
我仍旧打发了周妈妈,嘱咐她回去说:“明儿就过去。”
第二天处理过了家事,用过午饭后不及午休就坐了祖母的车往铺子里赶。
“小姐,有位公子跟着咱们!”
车夫的声音有些惶恐。
不用想都是谁,只是我今天实在没有心情陪他玩。
“跟车夫说咱们绕路走!”
绿寇忙乖巧的点头朝车夫吩咐。
不一会儿“哆”的一声一个东西飞进了马车,转了好几圈停在了我脚边。
绿寇举着那颗尚且泛绿还未成熟的果子瞪着眼问:“这......是什么?”
我有些哭笑不得。
他是当他是先秦的古人还是唐时的安禄山?
还玩这套“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的把戏?
这个人做起事来明明老道,偏偏要总装出一副放浪不羁的无知少年模样,实在可恶!
我暗自一笑,将腰间的一块白莲玉佩解了下来,用我常用的那把腰刀将木瓜破了一个口,直接将玉佩塞了进去。
撩了车侧的帘幔,还能瞧见后面穿着白绿水草纹直缀的蒋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的身影。我朝着那身影掷了木瓜出去,奈何力薄,只落在了不远的地方。
我哈哈大笑着吩咐:“快走!莫误了时辰!”
到了茶铺,仍旧是后门进出,来来往往却与平时欢快热闹的气氛不同,不论是侍婢还是老妈妈们全都紧绷着一张脸,见我也是一丝不苟的蹲身行礼。
肖掌柜的赔着一张笑脸领我去了小楼的二层,临走之前还向我投送了一个怜悯的笑容。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这个外面看起来憨厚内里精明的中年男人身上看见这样的真情流露。
顿时我觉得后背发凉,大事不妙,若不是残存着一丝理智,我一定会拔脚往外就走。
“小姐,您请进!”
肖掌柜颇具风度的为我推开了面前的朱红漆冰裂纹门。
绕是我眼前面纱迷蒙,我都能看见站在离我不过三步远的祁王阴沉的能挤出水的脸色。
在我为数不多的见这个男人的时间里,他就没有一次是正常的。
我无奈的耸了耸肩膀,走了进去。
身后的门扉马上关闭。
我不禁咬着牙暗谢肖掌柜的贴心。
“呦!”祁王面上一派讽刺的笑容:“杨小姐都在我这铺子里会野男人了,还戴什么劳什子面纱!”
我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肖掌柜会流露出那种怜悯且略带幸灾乐祸的表情了。
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女人似的净爱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
我原本对肖掌柜就算不上好的印象又多加了几分恶劣。
“祁王您说笑了!”
我讪讪的笑了笑。
祁王突然几步上来劈手夺过了我头上的斗笠,面纱突然被掀起,眼前大亮,我双眼不适,忙眯了眼睛。
“说!那个野男人是谁!”
祁王对我的顺从没有半分欣慰,反倒声音更冷了几分。
那个蒋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这个祁王就是揣着糊涂装明白了!
对这两个浑人,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您都说了是野男人,自然就是我的情郎了!”
反正也不是什么拋不得头露不得面的小女子,我也无意与他争夺已经快要被他捏得变形的面纱,径直坐在了桌子旁边,执了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情郎?”
祁王的面色古怪,反反复复的重复了这两个字几次,一脸鄙夷的望着我。
“原以为你和那个女人不一样,谁想到你们一样的不知廉耻!”
我淡淡一笑:
“您这话也对,也不对!”
“我和弘化公主一样,追求爱情,但我和弘化公主也不一样,我是万万不会委屈自己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祁王口中的那个女人是谁,只是常常被与弘化公主相提并论,我猜测他口中的大约是她。
一看祁王暴怒的脸,我就知道我猜对了。
我曾听得肖掌柜说那弘化公主也曾与祁王有一段青梅竹马的时日。后来秦皇后怕自己的儿子真的迷恋上自己的侄女儿,把联姻这样一桩对巩固地位极有利的资源浪费在已经收在麾下的母家身上,忙将那弘化公主支应了出去,弄了个为国祈福的名头安排在了寺庙里。
不想当年身为二皇子的今上时时去探望,竟成了一桩痴情绝恋。对于祁王这样的好强的少年来说,自然是不能接受的。我私下里揣度,若是今上和弘化公主并没有这么一段,祁王也未必会多将自己的这个早夭的表妹放在心头。偏偏就是今上得到的而他只能仰望,更让他偏执的觉得那原是他的东西,如今被人夺走,只有他抢回来才是名正言顺。
皇位被哥哥继承,他可以纠结谋士重新图谋;可对于这位早逝的表妹的感情,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抢夺回来的。
也许我对于蒋明的好感来源于在他的面前我只是我,而在祁王的面前,我如同一面皮影,一只花瓶,不过是供他缅怀的一个影子。
“这么说你还要跟着他私奔?”
祁王怒喝一声,大跨几步逼近我的身旁。
他身上有经久不散的檀香味道,固然香醇,却死气沉沉。
“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若说我和蒋明还有那么一丝渺茫的可能,那我和祁王就真的是遥遥无期了。我不愿为人替代,他也不可能爱我若珍宝。这样的爱,我不要。
既然已经非青春少女,爱情于我而言是宁缺毋滥。
既然没有可能,我不愿给祁王希望。
显然祁王是被我气急了,来来回回的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鼻翼间沉重的呼吸饶是我坐的远都可以听见。
“你不是答应替我做事吗?”
祁王过了好半晌冷冷的吐出这样一句质问来。
“您放心,我定会做好我答应您的事!”
我用一种卑微的连我都要鄙视的姿态笑意盈盈的倒了一杯茶放到祁王面前。
他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看我。
说实话,比起帝王,我觉得祁王更适合做一个闲散王爷。
他的一举一动如同一株精心培养的玫瑰花,美则美矣,却难经风霜,更有伤手的刺支棱在周身,让人难以亲近。偏偏心性又单纯,更容易被人利用。
“我让你替换薛大小姐,你办得如何了?”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个祖宗终于谈到了正事上。
我忙从袖里掏出了薛大小姐寄过来的最后一封信,双手奉到祁王手中。
祁王将信将疑,打开信来快速的看了一遍,一把将我刚刚沏的那杯茶扫到了地上。
厚厚的地毯托住了茶杯,里面的茶水氤氲在红色的地毯上,成了一片殷红的颜色。
刚才祁王听说了我在这里私会男人而发脾气我可以理解,这就好像自己的宠物要逃走一样,像祁王这样控制欲极强的自然难以接受。可面对薛大小姐的这封信他如此气恼我就难以揣度了。
明明薛大小姐在里面写的都是情意绵绵的话,甚至暗示愿意跟他私奔。难道是我会错了意,他的那句阻止薛大小姐进宫并不是对薛大小姐有意?
“你送的那些礼物都是为了帮我向薛大小姐示好?”
祁王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咬牙切齿的吐出来,一双眼睛盯着我像是有仇一般。
“只要您现在去一封信跟薛大小姐约定时间,她是随时愿意跟您走的。”
从前我只觉得薛大小姐受名利所累,放不开手脚。如今一看,薛大小姐虽然奉行道德礼仪,却也不失为一个真性情的女子。
私奔前的那种患得患失和对未来的恐惧是我曾熟知的,如今看待祁王手里的那张薄薄的信纸,我知道它承载了一颗女子的痴心,重比千斤。
“混账!”
祁王气得一张白玉似的脸通红,原本清秀的五官也变了形,一把将那纸窝成一团,狠狠的朝我所坐的地方掷了过来。
这人真是,喜怒无常!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然我为祁王做事,却不代表我奴役于他,更不代表我失去了一个人的尊严。
我笑着朝他屈了屈膝,转身就走。
“等等!谁让你走的!”
祁王一跨步就迈到了我的身边,捉住我的手腕道:“没有我的吩咐,你竟然敢走?”
笑话!
我连死都不怕,有什么不敢的?
我想甩了他的手走开。
奈何他握得太紧,半天我都未能挣脱开来。
我不禁苦笑。
上次蒋明也是这样的禁锢,却让人觉得尚有一丝嬉闹的温馨存在,如今换做了祁王,却冷得好似一团冰。
“您说的是!”
我垂下眼角温顺的笑,尽可能忽视从手腕处传来的痛楚。
“我那缺个婢女,不如你从杨家搬出来到我那去住吧!”
我在祁王眼中,连一只蝼蚁都不如。
“您知晓我还要照应家里的。”
我尽可能平息自己心中的愤怒。
祁王鼻子里放出几声冷哼,半晌冷冷的嘲讽道:”你那个家?“
我在祁王面前如同衣不蔽体,家里的龌龊事他一一尽知,卑微进尘埃。
“您知道我需要这个家来让我为您做事。”
这场谈话里我越客观赢面越大。
“你还能做什么?”祁王谢睨我,笑容里没有一丝亲近:“用我的银子给薛大小姐送礼物?”
“若是您娶了薛大小姐,也许您就用不到我了。”
我也反唇相讥。
祁王反倒偃旗息鼓。
看着他颓丧的样子,我又有些于心不忍。
“您放心,我答应为您探明先皇的事,就定会按照约定的做到。”
我不由的放柔了声音。
祁王只朝我摆了摆手,再无他话。
我猜不透这个今年才只有十七岁的男孩的心思。
我站起身来行礼,默默退出了房门,他再没有拦我。
肖掌柜的在门口站着,见我出来忙笑着迎了上来:“小姐,可还要往薛大小姐处送东西?”
我瞪了他一眼,笑着道:”您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