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祁王，我没有在茶馆逗留，直接乘车回了家里。
兰泠按我的吩咐守在花厅里等着我回来，一见我的身影忙迎了上来，笑着吩咐了下人们都下去后道：
“夫人差人悄悄的送了一封信出去，上面有些古怪，被我拦了下来。”
说罢从怀里取了信出来。
信封是平日里通用的信封，奇就奇在上面没有地址。
我曾听闻过有一种药水，一开始写在纸上无色无味，时间长了却会显露出来，也不知道母亲的这封信上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晚上回去再说。”我笑着把信掖到了自己的袖子里：“送信的那人被你关哪了？”
兰泠的狡黠的一笑：
“奴婢是趁人不注意换了一封信。”
“那近日里只怕那信就要被退回来，你且当心着些，别让流到了他的手中吧！”
兰泠笑着点头应是。
到了晚上我对着烛光细细的打量，许是因了光的照射或是烛火的热度，不一会那上面就显现出字迹来，瞧上去和平日里的墨写就得并没有什么不同。
“原来是要寄往京城陆家的。”
我拆了那信看，里面只写了些母亲身体状况十分不佳，希望家里的人能来瞧瞧，她也有些话和东西要交待一类字面上看十分家常的信。
“母亲最近身子骨不是还行吗？”
读完了信，我问一向注意着母亲那边动向的兰泠。
“说是近日里已经开始好转了。”
兰泠忙点头确认我的疑问。
我一边将信纸按原来的方式折好，一边疑惑，许是母亲怕陆家的主子们不肯来，仍旧弄个奴婢过来糊弄，才特意这样说的也未可知。
取了个一模一样的信封仿造那上面的笔记写下了地址和收信人，我嘱咐兰泠明天找个可靠的人把信寄出去。
既然母亲要叫陆家的人来，必定是有什么名堂的，我也很想知道母亲到底有什么话什么物件要交给陆家才能“放心的去了”。
到了月底没有等来陆家的回信，倒是等来了薛大小姐的回信。
她委婉的问她的子栖公子，人已经到了白城，为什么不与她相见，甚至明明白白的在信的末尾写上了“愿与君浪迹天涯，终身不悔”。
我捏着信苦笑，叫了周妈妈进来，让她帮我把信送到铺子里去。
过了两天传出了祁王亲自去薛府摆件薛老太君的消息，我一时有些惆怅。
陆家的手脚也不算太慢，在十月初八赶了过来。
我忙带着丫鬟们去厅堂迎接。
一位看起来年纪不过三十上下穿着素雅的妇人正坐在花厅最末的太师椅上慢慢的品着一盏茶。她的侧颜看起来宁静祥和，带着一种庙里菩萨一般的不染俗尘，眉间一颗朱砂痣更添了几分妖娆妩媚的气韵。
“见过二太太！”
陆家一早给祖母写了信，说是听闻祖母最近身子不佳，母亲也偶感疾病，派这位二太太来探望探望。
我笑着上前行礼。
面前的妇人瞧我的眼神由幽深到明亮。
在母亲还没有挑明我和陆家的关系之前，我不想先把这件事放到明面上来说。
“好孩子，快起来！”
果然这位二太太的笑容也出尘的很，笑着从手上褪了一串象牙佛珠下来塞到我手里道：“我一看你欢喜的很，这是大觉寺开过光的佛珠，你拿着玩吧！”
我不禁莞尔一笑。
既然是给人拿着玩的，何必又特意强调是从京城求平安的名寺大觉寺而来？
好会说话的一张嘴！
“多谢二太太！”
我笑着屈膝行礼道谢。
“你看你这孩子，这么多礼！”
陆二太太面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笑着将我搀了起来：“咱们都是一家人，随意些才好！”
好一个一家人！
“听闻如今已经是你在管家了！”
二太太的笑容无波无澜，好似在和我闲话。
我却不能等闲视之。
既然我们时时关注着陆家的动态，陆家必然也是注视着杨家的一举一动。有些事即便不能知晓里面的内情，但大面上的肯定是能知晓个八九不离十的。
比如杨家内宅已经落在了我手里的这件事。
“祖母年岁大了，身子骨有些不佳，母亲照料父亲的妾室，近日有些劳累，也病倒了，无奈之下才让我管了家里的事。”
我笑着一边跟二太太寒暄，一边引着她往祖母的院子里去。
到了门口，王姨娘正在屋檐下站着，两个人一见面就愣了个神儿。王姨娘面上一派苦涩的笑容，二太太垂着眼睑似要流泪却又强忍的模样。
我心中暗暗怒骂，要是真的这样有心，何不帮着自己的这个嫂子据理力争一把，现下又到这里惺惺作态，没的叫人恶心反胃！
为了知道这位二太太的人品，我可是费了一番思量。
这位二太太汪氏出身不高，父亲原本是工部的一个小官，和陆家结识于微末之时。后来背靠大树好乘凉，陆家时来运转，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臣之家，汪大人凭借儿女亲家的关系，如今已经做了工部侍郎，也是很有几分春风得意的。
而这位汪氏嫁入陆家时不过一十三岁，和自己的这位嫂子很有几分默契。两个人常常一处作伴。据王姨娘回忆汪氏一听姨娘有了身孕，竟然喜极而泣，连夜赶制了一件小儿的斗篷出来，说是小侄子将在冬天落地，若是可穿着婶婶亲手缝制的斗篷过冬，也可跟婶婶多几分亲近。
如今一切真真的是物不是人也非。
一个站在廊下担着自己娘家哥哥姨娘的身份小心翼翼的过日子，一个却可以代表自己的夫家去探望自家姑子。当年她口中的小侄子成了侄女，她的嫂子也再无可能与她亲密无间。
想起王姨娘替这汪氏辩驳的话我不禁想要发笑。
“她这个人是极好的，只是做媳妇儿的，哪里由得自己呢？不过是我时运不济罢了。”
我不知道我的这位二婶婶是多么的忍辱负重，才能在杨家和陆家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之后也连一封信一句问候都没有给这个曾经给予她诸多照顾的嫂子。
王姨娘看谁都有苦衷，我却看谁都藏着私心。
“二太太，这是我家二姨娘！”
我笑着向汪氏“引荐”王姨娘。
王姨娘看我的眼神有些惊慌。
“姨娘，这是京城陆家的二太太，母亲的娘家嫂子。”
我笑着向王姨娘眨眼。
王姨娘忙蹲身行礼，汪氏一脸尴尬的半侧了身子避了过去。
我觉得我有的时候真的是顶恶趣味的。
“我带着二太太来见祖母。”
“老太太今日有些头疼，已经歇下了！”
我无奈的朝汪氏笑了笑。
一早我就料到祖母必不会见二太太。一来已经担了生病的名声，何必给自己找麻烦。二来祖母是长辈，出面就代表杨家，若是二太太真的受了陆家的嘱托要和杨家撕破脸皮，那祖母定是要出面的，倒不如及早推说自己见不得客，让陆家有冤无处诉。
“既然杨家老祖宗身子不适，那晚辈也就不叨扰了！”
二太太淡淡的笑着，脚步却飞快。
祖母她老人家可真是算得一笔精明账，先是用王姨娘挡她，再把她推到我手里来，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我暗自叹气，祖母虽然看起来慈祥，本性却凉薄。
“那我们去瞧瞧母亲吧！”
我笑着把汪氏往母亲处引。
汪氏欣然允诺。
一路上汪氏竟只说些花园景致，京中饮食，衣裳首饰之类的闲话，闭口不提母亲，我不禁纳罕。
真真是个妙人儿！
说起来我也许久没有去看望过母亲，若是她问起来，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王妈妈仍旧守在院子门口，见了引了一位美妇过来，自然知晓是陆家的二太太，忙上前来行礼，笑着道：“夫人知道您要来，早早的就等着了。”
我笑着朝王妈妈点头，由她陪着进了母亲的院子。
正值深秋，本该是草木凋零的时候，母亲院子里却广植寒木，此刻花木森森，香气泠然，不仅没有秋天的萧索之气，反而颇多几分生机。路上往来的仆妇都穿着颜色鲜艳的衣裳，让人看起来只觉得热闹温暖。
王妈妈将我们送到了屋子门口，为我们打了帘子后不再进去。
“这规矩倒是和家里的一样。”
二太太温婉的笑道。
“母亲为人严肃端谨，虽然嫁与商家为妇，一应按照世家的规矩教导。”
我笑着与她应和，随在她身后进了正屋。
外面一派轻松活泼的气息，屋里却迥然不同。四周的门窗都紧紧的合闭着，屋子里的空气滞涩浑浊夹杂着药的气息，混合着热气扑面而来，让人闻了之后感到头晕眼花，十分不适。
二太太面上全无不快之色。
一路往内室行去，越往深处去气味愈发难闻，浓重的药香里混杂着血腥气息。冯妈妈正侍奉在榻前，手里端着一碗药跪在黑漆脚踏子上苦口婆心的劝说着母亲喝药。床前升着两个火盆子，里面的火光明亮，燃得正旺。
二太太率先几步往前去，口里笑着唤道：“清娘，我来瞧你了！”那妇人走到床前却兀自停下了脚步，瞪大眼睛攥着手里的帕子，愣了半晌后连连退了几步。
我生怕有什么不妥，忙也赶上前去查看。
我也不禁大骇的往后连退数步。
不过一月的光景，母亲居然完完全全的变了个模样。
原本孕中丰盈的面颊早已不再，此刻深深的陷了下去。母亲原本颧骨就比人高些，此刻竟然完全的从脸颊上隆了起来，显然人已经瘦的不成个样子。一双眼睛无神的瞪着床顶，头上原本亮丽的青丝如今多了不少白发，像一盘枯草一样迤逦堆叠在脑后。大概因为骤然消瘦，颈项间的皮肤全都松弛了下来，往日整个人那种淡淡的光泽此刻已经是荡然无存。
一个人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出了这么大的变化？
“夫人！夫人！”冯妈妈搁了手里的碗一边轻轻的推母亲一边在她耳边呼唤，过了好半晌母亲的眼珠才转了转，整个人有了点精气神儿。
“夫人，陆二太太来瞧您了！”
冯妈妈忙将已经羸弱的母亲半揽在怀里，从一旁抽了大迎枕出来放在她身后让她靠着。
“唔！”
母亲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迟缓，反应了好长时间才点了点头。
看见母亲还尚存一丝情形，二太太松了一口气，坐在了床边的锦杌上。
“清娘，你可还好？”
我真真的佩服汪氏。
母亲久在病中，想来洗澡不便，再加上她整个人又得的是下红之症，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气味，再加上身边升着炉子，热气一烤，那种难闻的味道简直铺天盖地，汪氏却好像懵然不觉一般毫无芥蒂的捉了母亲的手就说话，亲热的不得了。
母亲的眼泪成行的从浑浊的眼睛里落下来，一双枯槁消瘦青筋暴起的手紧紧攥住汪氏，竟是不能成言。
我不禁在心里冷笑。
若是这汪氏真的这么把母亲这个小姑子放在心上，见到母亲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早就该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哪里还有这闲情雅致坐在床边执手相看泪眼的问她好不好？
前世的我怎么就那么蠢，能被母亲这样的货色给卖了？
“二嫂看我如今的情形，哪里还谈得上‘好’字。”
母亲咧开嘴苦笑，那模样儿真真的吓人。
“你这是得了什么病，怎么这么早就升上了火盆？”
只是在母亲身旁坐了一小会，汪氏身上的那件雪青褙子已经有了点湿痕，额头丁丁点点汗渍，显然是热得紧。
“小姐这是有了那‘血山崩’，不能着凉气，只能用火暖着才成。二太太您回去跟老太太说说，把小姐接回去吧！”
那冯妈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扑通一声跪在汪氏面前，一边哭的震天响，一边砰砰的磕头。
“我知道你和清娘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寻常，可你看清娘如今这病，是可以移动的吗？”
汪氏似乎被冯妈妈的举动激怒，言辞都凌厉了起来，不顾面前还躺着病重的母亲，大声的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