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
床上羸弱的妇人一连咳了好几声,胸肺间上上下下的起伏不定,脸畔一片潮红,显然是急了。
“还不下去,没的在这碍眼!”
汪氏厉声呵斥。
真是想不到二太太平日里看起来慈眉善目,厉害起来却是气势如虹的。
“是。”
我第一次见到眼高于顶的冯妈妈也有这样唯唯诺诺的样子。
“二嫂,她说的不错,我这病只怕是好不得了,我只想回去看看爹娘二老。”
虽然早就想到母亲寻了陆家人来很可能是想要回家,但确确实实的听到她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也有些吃惊。
深爱的男人,主母的身份母亲都已经彻底的放下了吗?还是已经恨之入骨,想要回去寻求娘家的力量?
只是无论她打的是这两个哪个主意无疑都是不可能的。
按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只怕是下床行走都难,更何况经历从边塞到京都的遥远路程呢?
“清娘,你这是病中如此想,现在都九月份了,没准你挨过了秋天也就好了!”
二太太不答母亲的话,只是一味的安慰她好好将养。
“二嫂......”母亲捉住二太太的手,又有滚滚的热泪落了下来:“您看我这样子,不过就是等着血流干罢了。若是有幸撑得长一点还能见上爹娘一面,若是不幸,你就把我的身子带回去,将来在爹娘的坟旁边破个穴,等二老归了西,我就到阴间去服侍他们尽孝......”
“你瞧你说的是些什么!”
床上的母亲落泪,床前的二太太也跟着哭,一边劝一边滴滴答答的落泪,比病人还有凄苦娇弱三分。
“老太太老太爷自然有我们这些做媳妇儿的尽孝,你别担心。你看看你为了杨家落了这一身的病,还不好好的养着?你看看家里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子,你们家老太太身子骨儿也不好,家里的事居然都交到了媛儿手上。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家儿,本该在屋里绣绣花写写字也就是了,如今因了你的缘故,竟然也管起家算起账来,这不都是你的不是?你早一天好起来把这个家接过来,媛儿也好出嫁不是?你总不能让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己给自己办嫁妆吧!“
母亲看陆二太太原本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紧紧的攥住一刻都不肯放手。但是此刻却发现那原本是块朽木,不待攥紧就成了木屑,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二太太不管母亲说了什么,如何哀求,都不肯松口,只是劝说她养好身体。
连我都瞧出母亲大势已去,不过三年五载身子骨被掏空就咽了这口气的,二太太这样精明的人如何会看不出?不过是家里没有应允,她不敢擅自答应罢了!
从母亲寄出去的那封信里就可以看出,虽然母亲的内心十分渴望来自于娘家的亲情,心底里却也明白陆家其实早就已经放弃了她这个女儿,不过是为了她手里的那张底牌和杨家仅剩的一点敛财的作用才仍旧留着,所以她才会在信的最后说有东西和话要交待。
母亲的傻气并不在于愚蠢,而是在于她总是把自己的未来亲手交到别人手上,让自己变成了附属品,而人往往对容易得到手的绝不珍惜,母亲的一颗心就在一次次的希望落空中变得枯槁绝望。
“二嫂,您说的是!”母亲的面上浮现出一种奇特而讽刺的笑容:“只是到底我是陆家的女儿,十多年来都没有回过娘家了,如今想回去瞧瞧也不为过的吧?”
我暗暗叹气。
不过一个二太太,如何能决定母亲的来去。她不过是被派来告诉母亲整个陆家的决定罢了!
可叹呀可叹!
刚才母亲把自己的希望寄托于姑嫂之情,如今又寄希望于亲子之情,熟不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宛若浮萍,最怕风雨摧残。
“姑奶奶说的是,那只等我回去与老太太老太爷商量商量再说吧!”
二太太面上有腾腾的怒意,一抽手就要站起身来往外走。
床上的母亲闭着眼睛,整个脸都痛苦的扭曲了,声音却还十分沉静:
“二嫂,您不问清楚了账本儿和身契在哪就走吗?”
已经走出了数步的二太太身形一颤,显然是被母亲的这句话捏住了七寸。
“你又不会给我,我留下来做什么?”
二太太自有陆家的傲气。
“哎......我把那地方告诉你,你送我回京如何?”
如今母亲也知道了比起感情,利益牢固得多。
“这.....好吧!”
汪氏叹了一口气,仍旧回来坐在母亲床前,宠溺的笑着给母亲掖被:
“我说不让你回京是为了你好,你如今都病成了这样,哪里受得了那舟车劳顿?等你将养的好些了,爹娘自然是要接你回去转转的!老三的媳妇儿刚怀了身孕,等你明年身子养好了,回去喝侄儿的满月酒去,岂不是更好!”
这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母亲笑着点头,似睡非睡一般半闭了眼睛。
“清娘......清娘......那东西在哪呢?”
二太太怕母亲就这样睡着了,耽误了她的事,忙推着母亲凑在她耳边问道。
“就在我的庄子上。”
母亲的声音有些滞涩。
“在哪里的庄子?”
饶是我,都觉得二太太的声音有些急迫,让人听了不甚舒服。
“就是我在平城的那个庄子。”
陆二太太的脸色有些难堪,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我知道了”给祖母掖了掖被角轻声说:“你歇着吧,我再来瞧你!”就出了门去。
我忙跟在陆二太太身后要送她,床上的母亲却发了声:“媛儿给我倒杯水喝!”
汪氏朝我点头,我忙欠了欠身去倒水。
过了好半晌,母亲都背对着我侧身躺在床上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接我手里的茶,呼吸平稳的好像睡着了。
若不是看见从她眼角滑落到下颌的眼泪我几乎觉得自己就要等不下去。
“母亲,您......“
我叹了一口气,将小杌子搬得离她三步远坐下。
“哈哈哈哈!”
我没有想到病成这样的女人也会发出这样尖利响亮的笑声。
“你可知道为什么她听不得那庄子?”
“那个时候我怀不上身孕,她说她有灵药,趁机把那庄子用三千两的价格卖给我。我那个时候多蠢,以为有个孩子就能拴住丈夫的心,到头来什么都是枉然!枉然!哈哈哈哈哈!”
母亲笑着笑着就变成了哭,一双眼睛通红却没有泪再落下来。
“我跟你说,人这一辈子,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信!”
母亲尖利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我微微一笑,将水递了过去,答母亲的话道:“我早就知道了。”
“是啊!你一个小姑娘都知道的到底,我怎么就不知道!”
母亲一边苦笑着一边端着杯子喝水,手抖得不成样子,洒了一身一被一床的水。
我何尝是生来就知道?
不过是经历的苦痛太多了而已。
我也低了头掩饰自己的难过。
还好我重生一次,可以挽回我前一世的错,不知母亲将来又当如何?
“我有个物件要给你!”
母亲淡淡的笑着,犹带着点从前清雅的风姿。
我静静的等着母亲的后话。
“在那边柜子里边的暗橱里,那个蓝布包袱就是。”
母亲从被里举了右手出来,苍白消瘦的腕骨上系着一条鲜艳的红绳,下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钥匙。
母亲如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腕骨明晰的从皮肉里突兀出来,青筋根根缠绕在手臂上,看起来分外骇人。
去取了包袱出来,我捧到母亲面前,搁在她床边。
“就是这个!”
母亲虚弱的笑着点头:“打开瞧瞧!”
里面一本破了皮的账本支支棱棱出好多破损掉落的册页,大多已经发黄,好像使劲一翻那些纸张就要破碎一般。
我坐在床边借着落地罩灯细细的瞧了里面记载的一些款目,里面写的是......当年杨家帮陆家做河工修堤材料的假账的账册......
“当年今上还是二皇子,领了钦差的差事,去监督河南商丘的河堤工事,回来就被众臣公保荐升了王爷。”母亲脸上泛着愉快的微笑:“那些联名上书的大人的名字就在这本账册的后三页,你尽可以查看。”
这就是说,当年今上还在潜邸的时候,陆家帮着今上敛财的记录。而里面记账的人显然是杨家,中人却是陆家,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今上。若是这件事被挑了出来,今上必然是要把陆家踢出来顶缸的。
难怪陆家要亟不可待的找到这本账册,这简直就是握在杨家手中的一把匕首,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插到陆家身上。
想来这本账册原本就是留在杨家的一个凭证,用来牵制陆家。因为母亲嫁到杨家时日已经不短,又一心爱慕着父亲,才会落入她的手中。
不想这竟成了母亲最后保命的一道符咒!
我手上一抖,不小心将那账册掉落在了地上,里面滑出了零散的一页。
母亲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朝我要地上的那页纸。
我忙从地上拾了起来递到她手上。
“想来你已经知道,你的亲娘,是秦家人。“
我笑着点了点头。
“她就是弘化公主的亲姐姐。”
母亲莞尔一笑,带着几分嘲弄人间的趣味:“秦国舅年轻的时候很有几分荒唐,竟然和当年名动京城的名妓王卿卿搞在了一起。可惜这位秦国舅才气是有了,人却胆小的很,一听爹娘给自己娶了一房千娇百媚的妻子就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抛弃了王卿卿回了自己的家。可怜王卿卿一个人怀了身孕,妓院是呆不下去了,只能用自己的积蓄赎了身子,回去跟自己的老娘弟弟一起生活。她也不想想当年能把她卖进妓院的人能对她有几分怜惜,只是看着她手里的几个钱罢了!可怜了你娘亲,亲娘刚一咽气就被自己的亲舅舅又卖到了妓院里去了!“
我一直疑惑为什么要叫她王姨娘,原来是这个个缘故!
那么,显然,王姨娘分明是知道自己的身世的。
母亲又合上了眼睛,伏在枕上喘着粗气。
她的身体太过虚弱,话说的太多太急会喘不上来气。
“然后杨家发现了这个惊天的秘密,就从妓院里把王姨娘赎了出来是吗?“
我用汤匙喂了一口水到母亲手里,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恢复。
“不!”母亲又大笑了起来:“杨家小小商贾之家,哪里能知道这些!”
原来如此!
定是陆家发现了王姨娘是秦家女儿,当时秦氏可还是皇后,王姨娘的身份一旦公布,定是对秦皇后祁王都是一种攻击。身为二皇子党的陆家定然是要为自己的主子打算,但陆家太过明显,不方便收养一个已经入了妓籍的女孩子,而杨家不过江湖人士,为陆家代劳再合适不过,对于杨家来说,更能将王姨娘捏在手里当做一个把柄,这样两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那么杨家出身江南,如今却立命于塞北,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呢?
“那个时候杨家可在白城?”
我忙问母亲道。
“是啊!”母亲粲然一笑,眸中藏着光华:“正是因为当时杨家举家早已落户塞北,这里偏远,才让陆家最终下定了决心把她送来这里养大。”
“那个时候王姨娘几岁?”
“听说不过三岁的奶娃娃!”
母亲说的是送来,而不是带来。又说杨家已经落户,说明杨家已经在这塞北经营了有些年头。那就是说明杨家并不是特意为了帮陆家掩藏这件事才搬来的这苦寒之地。
换言之,在更久之前早已有募内之事迫使杨家举家迁徙。
三岁,长大之后也就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像王姨娘一般既重感情又懦弱的人,难免喜欢粉饰太平,也难怪我问她身世的时候,她只是说:“似乎记得小时候有人打骂。”也难怪她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仍旧认祖母为亲母一般侍奉。
每个苦命的女子大抵都有一个难堪的身世,王姨娘的却格外坎坷。
她之所以不愿意认回秦家而只是做了一个义女,大约也是觉得自己的身世会成为秦家的耻辱。
可是王姨娘有没有想过,不管她愿不愿意,她早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不管她如何躲避,真相永远都不偏不倚的放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