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为什么......王姨娘的身世没有公开呢?”
显然这件事并不是王姨娘愿不愿意就可以决定的事,而王姨娘最终却平平稳稳的嫁进了陆家,做了大少奶奶,而不是成了秦家人人唾弃的大小姐,里面定是有故事的。
母亲呵呵的轻笑起来,引得肺腑间一阵咳嗽。
“自然......是因为......今上是个......难得一见的.......情种了!”
我心下了然。
因为今上爱上了那位弘化公主,不能允许别人伤害了自己的心上人,自然王姨娘就成了一步死棋。
可饶是一颗死棋,陆家硬是将她下活了!
这个有着和秦家女儿极其相似的女人嫁进了陆家,用来提醒秦国舅他年少时曾辜负过的那个香消玉殒的女人,也用来告诫秦家那一段不堪入目的历史。
人的生命有的时候真的低贱如蝼蚁。
我暗自一笑,默不作声。
前面秦国舅牺牲了自己的女儿,后面又想把自己的外孙女儿送到宫里去邀宠?
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心!
我突然有些庆幸母亲肚子里那个未及出世就殒命了的孩子。
他的身世,比我还要复杂。
一旦他降生,承担的该是何等沉重的负担?他的仇人太多,太多,只怕他要杀到自己都没命也杀不干净。
还不若这样懵懂无知清清静静的去了。
前世母亲是因为薛大老爷对王姨娘的那一点喜爱,因为我与王姨娘的那一抹相似就要把我送给薛大老爷做妾。今生母亲是因为今上对弘化公主的痴情,因为我肖似弘化公主的面目,要把我送给秦家来换生子灵药。
不管前世今生母亲对我都没有什么爱可言,今天也自然不会毫无缘故的把这样重要的东西给我。
“您可知道把这样的东西给我,有什么后果?”
我似笑非笑的凝视着躺在床上的母亲。
“嗯......”
母亲笑着点头,笑容静谧而又诡异。
我刹那间明白母亲的用意。
母亲如今这样的淡泊宁静,并非因为她放下了心里的仇恨痛苦。而是因为痛到极点,恨到极致。她恨的不仅是漠不关心的祖母,冷漠绝情的父亲,抢她丈夫的莫姨娘,怀了孩子的陈姨娘,夺去她一切的我,更是她一直当做亲人来掏心掏肺对待的陆家人。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在这些她恨的人里,她选择了由我来完成她的仇恨。宛如两军对垒,她要看到的并不是什么水落石出,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而是两败俱伤,是她恨得人互相残杀,所以她亲手把这些让我们势必势不两立的物件送到了我的手里。
我笑着摇了摇头。
原以为母亲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一般的磨难做人会做的更透彻些,不想到头来还是这样的痴。
“母亲,您是知道的,我不为别人活着。“
言下之意,我做人做事都只是为自己打算。虽然今天她们站在我的对面,是我的敌人,可很可能有一天,当我们有共同的目标的时候,我们也可能联手。
说到底,陆家和我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
虽然我是陆家人,他们却不愿意让我认祖归宗,但若是他们真的有一天愿意接纳我,把我接回去叫我一声大小姐,锦衣玉食的把我养上几年后当做礼物一样的嫁给别人,我是更加不愿意的。
躺在床上的病妇猛然的瞪大眼睛,旋即面上浮现出一抹无奈的笑。
“你这孩子一向聪明过人!”
一向?
连我都不由自主的莞尔。
母亲的这句“一向”可说来话长!
“您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笑着把那些东西收好包回包袱里搁到母亲的床边儿。
跳跃的灯光映在母亲的面上,她原本浑浊的眼球上面映衬出两簇来回往复跳跃的火苗。
“反正搁在我这最终也会放到你那,还不如直接给了你!”母亲兀自苦笑:“没准你日后念着我的好,还会在清明给我烧上几张纸钱也说不定。”
固然没有看清痴怨情仇,母亲却已经看淡了生死,单只这一点,也称得上可敬。
看来在母亲的心里,大约还是更恨陆家的人几分。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原本还想着让陆家拿了回去,回头将这件事告诉祁王,找个时机把这事抖露出来,那陆家可就是坐死了贪赃枉法的帽子,岂不是一件妙处,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既然如此,我就替母亲收下了。
我笑着取了那包袱,床上的母亲笑着舒了一口气。没与我说上几句话,眼睛一合就睡了过去。
我自是默默退出,冯妈妈忙推门进去瞧她主子。
兰泠正候在门廊下,稍微走开几步后向我回话道:“陆二太太从夫人屋子出去后就急赶急的要走,奴婢见您没有出来,就替您将她送到了二门上车,走得时候送了十六色的礼盒。”
我笑着点了点头:“你做的妥当。”
路上兰泠几次瞧着我手里的包袱都没有问什么,回了院子我和兰泠一起把床上的褥子都移了开来,打开了床下面的暗箱把那包袱放了进去,将钥匙交给兰泠道:”千万贴身带着,这东西很重要。“
兰泠连连点头,将钥匙穿了红绳挂在自己脖子上。
过了两天陆二太太怒气冲冲的上了门,连祖母都不拜见,直接就要去见母亲。我忙陪着她往母亲院子走了一趟。
“清娘,你说的那个庄子上上下下我都找了一遍,根本就没有!”
二太太显然已经是耐着性子在问母亲:
“东西到底在哪?”
“咳咳......咳咳”母亲从床上半撑起身子,靠在床头用袖子掩着嘴不住的咳嗽:“许是我病着的时日多了,记错了也未可知!若是二嫂将我接回京里去调养调养去,没准儿我就想了起来也说不准!”
我有些吃惊,东西明明就在我这,母亲怎么还跟汪氏说自己要进京去。
这是做的什么打算?
陆二太太被气的咬碎了一口银牙,却不敢惹怒了母亲:
“那妹妹还是好好想想,若是想了起来,再给我来信也是一样的!”
说罢拂袖而去,竟不顾自己那套姑嫂情深的戏路。
母亲虽然疲惫,但仍旧放声大笑,险些背过气去,大声的笑道:
“二嫂恕妹子身子骨不好,不能下床相送了!”
汪氏一出门,母亲整个人就像脱了力,直接瘫倒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连躺到枕头上的力气都抽不出来。
我暗自惋惜。
陆家是母亲心头最后的支柱,如今母亲的面前连一点希望都看不到,自然连活下去的意愿都彻底的被磨灭了。
我仍旧在母亲面前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看着冯妈妈慢慢的帮母亲调匀了气息,亲手斟了一杯茶来问道:“您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到了母亲如今的这个地步,也就只剩下尽人事知天命了。
“我想要他们都去死。”
母亲的笑容云淡风轻,内里却藏着滔天恨意。
我只抿着嘴盯着母亲笑不答她的话。
“我也就是随便说说!”母亲无奈的笑了笑,转身又咳了两声,闭上了眼睛自顾自的休息。
我不以为怒,笑着起身道:”不管您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您只管告诉我,我定尽力的给您办!“
“给我叫祥云阁来,我要做衣裳!”
母亲再也没有了往常清脆的笑声,只剩下如胡琴一般的嘶鸣。
我背着身子点了点头,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快步出了母亲的门。
祥云阁是专给人做寿材衣裳的。
之后的三五日里母亲不是要置办衣裳首饰就是要听戏赏曲。今天买个花瓶明天买幅画,早上吃了糕点中午要喝汤。因为我早就嘱咐了兰泠尽量满足母亲的要求,故倒也没有闹出什么抱怨不满的事出来。
每日里兰泠都会跟我来说说母亲今天做了什么情况如何,用了什么药,吃了多少饭,竟然一天比一天更多了几分起色。
“您说夫人会不会好起来?”
兰泠晚上一边蹲在地上帮我洗脚一边抬起头来问我。
我笑着叹了一口气,伸手帮她把散落到耳边的碎发别到脑后:“这样的事谁知道呢!”
兰泠沉默着帮我擦了脚出去倒水。
十月的天气已经冷了许多,尤其是北国天气,已经有了冬天降临的端倪。树上的叶子都已经掉了个精光,像松柏一类不会凋零的树木郁郁葱葱的枝叶在清晨时候也常常迷蒙着一层寒霜。
府里的丫鬟们都已经换上了冬天穿的风毛儿比甲,家义也已经穿上了新做的大红团花夹袄,被我带着在芳华亭里逗兔子玩。
“姐姐,你说兔子会不会冷?”
眉目如画的小男孩抱着一只又大又胖的灰兔子,看起来格外的喜庆。
我指着兔子背上厚厚的皮毛道:”你瞧兔子有这么多毛,它每天都穿着一件厚厚的衣裳,所以不会冷了。“
家义歪着头想了半晌道:“那它夏天会不会热呢?”
我莞尔一笑,这个问题我倒是没有想过。
“等到了夏天我们问问兔子吧!”
我笑着摸了摸家义的头。
这一两个月来他长得很快,虽然只有五岁,但他已经和我的腰一样高了。
文小姐的回门宴因为接待陆二太太我没有去,但却送了和蒋二小姐一样的礼物上门。原以为文小姐也会送些金银器皿或字画古玩之类的做回礼,不想竟送了四只动物过来。
我的是一只会背唐诗的鹦鹉,大弟弟是一只脖子上挂着铃铛的波斯猫,二弟弟是一只长毛灰兔子,三弟是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狗儿。
我一向不喜欢这些鱼鸟,那鹦鹉倒像是送给我屋子里的丫鬟们的,每人进来都要逗着那鹦鹉说几句话才行。偏偏那鹦鹉说的是京话,往往是鹦鹉说一句,兰泠学一句,其他丫鬟哄堂大笑,倒把我的院子弄得个热闹非凡。
家义的兔子又乖巧又好看,我常常在心里暗暗吐槽文小姐偏心,怎么就不能把那兔子送给我,把那鹦鹉送给二弟,我也好平日里像二弟一样抱着那兔子坐在炕上一边听妈妈们回家事一边喂兔子,不知道有多暖和有趣。
见那兔子吃家义手里的一小截胡萝卜吃的正欢,我也一时心痒,从丫鬟手里接过一块走过去蹲在地上,瞧那兔子吃萝卜。
“小姐!小姐!”
兰泠从远处快步走了过来,两侧的脸颊俱是红彤彤的,呵着白气凑到我耳边道:“小姐,老爷和夫人大吵了一架,如今老爷已经启程走了。”
今天是父亲离家前往庄子年底巡查的日子。
“不过就是辞行,怎么会吵起来?”
也许父亲也知道了母亲命不久矣,也许是父亲想起了他们往昔的情谊从前一块度过的好日子,父亲对母亲的诸多行为都一再忍耐,就是母亲指着父亲的鼻子骂父亲也不过转身抬脚走开罢了。
父亲已经如此忍让,怎么还会吵闹起来呢?
兰泠往左右瞧了瞧,示意是旁人听不得的话。
我将手里的胡萝卜还给了家义,拍了拍身上的碎屑,转身带着兰泠上了芳华亭。
丫鬟妈妈们都是十分有眼色的,只在下面陪着家义玩耍。
“是夫人说要公布什么账册,逼老爷休了莫姨娘。老爷一时生气,上前去扼住了夫人的脖子,大家拉了好半晌才拉开的。”
我不禁苦笑。
原本母亲的心就已经如坠冰窟,这下只怕是雪上加霜。
只有最爱的人才能给你最痛一击。从前母亲有多爱父亲,只怕如今就有恨他多入骨。
“夫人如今如何了?“
“要不是救得及时,只怕早就没气儿了。虽然救得及时,但脖子上也留下了好大一条疤痕。”
我没有想到父亲会真的下死手。
对一个被自己踢掉了孩子尚且躺在床上养病的妇人,自己十余年的妻子。
平日里的父亲温文尔雅,如今却一出手就要了自己病中妻子的命。母亲一直以为父亲性情温和,只有在此刻,她才真正看清楚了自己身边的这个人。
她的丈夫,是一个多么自私,多么心狠手辣的男人。
“走,咱们去瞧瞧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