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隔着一道墙,仍旧能清楚的听到隔壁兰泠慌张忙乱的声音。似乎是文莲的娘经不起女儿突然没了的打击,一时竟哭晕了过去。兰泠又是忙着指挥妈妈们搬抬她到炕上,又是着急吩咐人去请郎中进来医治,直闹腾了大半个时辰才安生了下来。
兰泠陪着两夫妇到我跟前行礼。
我抬眼一觑,正瞧见黄郎中也跟在后面,缓步踱了进来,寻了一个门旁边的位置站定了脚步。
我忙朝他投去一个笑意,轻轻的颔了颔首,权当是打招呼。
这人竟是一副全然未见的样子,皱了皱鼻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半点不错的凝视着我。
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眸紧紧的盯着我,就好像是在无声的谴责。
看!
若不是你,怎么会闹得人家老来丧子!你怎么好意思还拿捏着一副主子的派头高高端坐?
一阵心慌,我忙低垂了眼眸,不敢与他对视。暗抚袖边的连云锦纹半晌,才定下了心神。
身处其位,我又有什么办法?
谁不是浮萍似的被这滚滚红尘裹挟着,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苦苦扎挣,也不过是求得半分自由。
不过半分,也已经耗费了我全部心力!
一百步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木已成舟,难道还能退回去重新来不成?
更何况,我也从来没有给自己留下过退路。
心里打定了主意,手里也就好办事。我固然悲伤,但到底并不是我的骨肉亲人,自然对两夫妻的伤痛难以感同身受。
我亦不擅长安慰别人,生怕说错了哪句话倒戳了人家的心窝。故此只潦草的问候了几句,便将我对两个丫鬟后事的安排说与了他们听。
钱财固然不能抚平丧女的伤痛,却可以缓解他们家里困窘的经济。见他们逐渐收了哭声,知道他们这就是对我的安排有些满意的意思了,我也就顺势端了茶,道:“两位姑娘是为我而死,我绝不会亏待你们。如今我身边和几位少爷身边都缺人,家里面有年纪合适的小子丫头都尽管送进来,我定会安排妥帖的差事。二位姑娘的丧事就和顾氏两桩合一桩,一处办了吧!如今顾氏的事儿是由我屋子里的宋妈妈管着。一会二位嫂子替姑娘们收拾收拾,送到前院母亲灵堂里,交给宋妈妈就行。”
听到家里别的孩子还可以送进来当差,来人面上的悲伤更少了几分,跪着给我磕了个头,仍旧由兰泠陪着去了隔壁。
黄郎中在地下直挺挺的杵着,红玉自然不好意思仍旧大大咧咧的坐在我对面,笑着请他在炕上坐了,亲手端了一盅茶奉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黄郎中就垂了头,专心致志的把玩那盏黑瓷兔毫茶盅,一副不想和我搭言的样子。
我兀自的笑了笑,觉得这样反而更好,不受他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的拷问,我倒是更自在些。也就顺了他的意思,也安安静静地坐在炕上吃茶。
一时间,屋里静的落针可闻,坐在炕桌对面的少年郎眉目流转,不时的偷窥我一眼,又马上收回自己的目光,生怕被我发现。
我挺直了脊背,一丝不苟的端坐,故作不知的模样。
待到兰泠回来,我推说院子里还有事,红玉身为祖母心腹,自然知道我在忙什么,也不多言,执着灯将我送到了祖母院子门口。
黄郎中就随着我们一同出了院子,落后了四五步跟在我和兰泠的身后。
月明星稀,清晖从天上恣意的泼洒在院中,使得庭园内的一草一木都披上了柔和的光芒,地上的积雪也宛若琼脂碎玉一般肆意散落。光华流转,人间好一派清净洁白的景象!
我不禁暗暗叹气,要是这人世间也一般清净该有多好?
要是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得个归隐田园,把酒问菊,该是多么畅快洒脱的生活?
侍立在我身边的兰泠好像也心有所感,微抬了头和我一起盯着一轮明月,暗暗的呢喃道:“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我不禁莞尔一笑,在心里暗暗的道,很快,很快我们就可以彻底的解决这件事了!
过了吊桥,就是我和黄郎中分手的地方。
我带着兰泠在桥下止了步,望着黄郎中踏着月色,从桥上缓步踏了过来,一张俊俏的面孔在月光的照射下竟如白玉雕就一般,隐隐的散发出皎洁的光华,真好似个谪仙落世、仙子入尘。
我忍不住微微的笑。
这样如梅花一般美好的男子,于我而言,就是该遥遥的欣赏才好。
只有被家庭精心的养护,被父母珍惜的呵护,被亲朋寄予亲切的祝福,才能养成如此冰肌玉骨、清洁无暇,谪仙般的人物儿。
而我,就像是一株野草,既没有充足的养分,又没有合适的环境,不过是随意播撒下的一颗种子。之所以疯狂的生长,靠的不过就是胸中那一抹不平的怨气。
像我这样的人,要的就是肆意的生长,放纵的燃烧!
就好像养在温室里、花盆中、名贵的花朵,永远都不会和一株,随意从哪个阴湿的墙角,陈旧的砖缝里采来的野草摆在一起一样,我和这位黄郎中真真的是既无缘又无份。
望着他走到我面前,我忙笑吟吟的蹲身行了一礼,道:“又劳烦了先生一趟!小女还有个疑惑,要求先生解上一解,不知......”
黄郎中停在离我两三步远的地方,颦了眉头,垂着眼睛,目光逡巡在我脸上。
“都是用了一样的毒!”
“多谢先生解惑。”
我飞过一个笑容,蹲身行罢了礼后,扶着兰泠的手径直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行了许久,兰泠凑在我耳边低声道:“小姐,黄先生还站在那里,咱们要不要......?”
我忙摇了摇头,拉着兰泠更加快了脚步:“他又不是个傻子,一会见不到我,自然会回去的!”
兰泠望着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终究叹了口气。
进了院子,竟然冷冷清清的,两边的厢房好多连灯都没有点上一盏。乌漆漆的,瞧着倒有几分骇人。
如今我院子里倒有了几分人去楼空的意思。
绿寇被祖母关了起来;兰芷在陈姨娘那里帮着照看;兰香被我支去照料周百木;宋妈妈在灵堂里帮着主事;兰泠还要管着家里的事,我院子里能当得起事的人已经都被抽调了出去,二等丫鬟里只剩下了兰沁和兰汐,只好将院子里的事务交给了她们二人。
另外兰芷推荐了她的妹妹桃儿,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只是今年才十一岁,我做主将她提了三等丫鬟,帮着兰沁兰汐协理屋里的事。
我进屋的时候,兰芷兰汐正坐在外间,陪着百木家的说话儿,独留了桃儿一个在内室,看着睡着了的家义。
百木家的见我进屋,忙站起了身,态度恭谨的垂手站在多宝阁旁边。待我解了斗篷,脱鞋上了炕,才缓步走到我面前,屈膝跪在了地上。
还没张口,先掉下了两行泪来。
“姐姐这是做什么!”兰泠眼疾手快,不待她跪实就伸手去搀她。另外两个丫头慢了一步,互相使了个眼色,也忙上前来扶。
“小姐。”百木家的眼睛一垂又落下泪来,忙用手帕子擦了,带着哭腔道:“百木从前就经常对奴婢说,拿人钱财,忠人之事。不管百木这次好与不好,奴婢心里知道,小姐您是尽了心的。奴婢不是那些不知道好歹的人,婆婆她也是因为一时心急才会说出那些话来......”
妻好一半福,百木娶了个好媳妇儿。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笑着点头,看着她安坐在了小杌子上,温言安慰了百木家的几句:“百木跟在我身边也有一年了,事事都办得妥当。周妈妈的为人,我心里也都是有数的。说起来,你们俩的婚事也还是我撮合的。如果不是清楚了他们周家的为人,我怎么舍得让你嫁进去?反过来说,若不是清楚了你的人品,我也是不肯让百木吃了亏的!”
“我刚刚问了黄郎中,只要今晚百木的烧退了,他也就没有大碍了。说起来,我还要嘱咐你们婆媳两个今晚多注意些,黄郎中他到底是个男人家,不及你们心细也是有的。”
百木家的忙点头应了,又怯怯的开口问道:“小姑她那里......?”
我心里暗赞,倒是个妥帖人儿!
不管心里到底是不是记挂担忧着绿寇,但好歹还记着问上一句。
不像那周婆子,见到儿子出了事,全然没了主心骨儿,只怕这会子还蛰蛰蝎蝎的在儿子身边儿忙里忙外,记不起自己还曾生了个女儿呢!
“她不要紧,就是这些日子跟着我来回的折腾,劳累得过了头,一时人就虚了下去。这大冬天里,又是风又是雪的,来回的挪动她反倒不好,索性就把她留在祖母那里养病了。”
虽然周百木家的听了我的话,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可脸上却一派苦相,分明就是没有相信我的这套说辞。
说起来,她也曾是祖母院子里出来的丫头,自然对祖母那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把戏也是门清儿。
话尽于此,再多的我也说不了了。百木家的心里自然也清楚其中的道理,忙用帕子拭净了面上的泪,起身行礼告辞。
我就吩咐兰泠亲自将百木家的送回家义院子里去。
兰沁和兰汐低眉顺眼的随在我身后进了内室,桃儿正坐在炭盆前拨弄里面的银霜碳,见我突然进门倒是吓了一跳,炉钩子撞到炭盆上“当”的一声,慌慌张张的要蹲下身子给我行礼。
我忙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拘礼。
桃儿战战兢兢的站起了身,快步迎了过来,循规蹈矩的跟在兰沁兰汐两人身后。
床前湘帘半垂,家义阖着眼睛睡得正熟,微微的嘟了小嘴儿,两个脸蛋儿红扑扑的。
我伸手往他额上探了探,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因为熟睡,屋里炭火烧的旺,热得面色红润。
亲手灭了床前花几上的两盏灯,登时屋里就暗了下来,我又将外层的哆啰呢床帐细细的放下掖好,确定不至扰了他的睡眠,才带着丫鬟们进了床后我平日里用来更衣的屏风。
桃儿在屏风外面就停了脚步,恭敬的垂手站在一旁候着。
我看着暗暗点头,对兰芷的这个妹妹又多了几分满意。
不像她姐姐一味的沉稳忠厚,这股进退自如的机灵劲儿,倒是像是和兰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我从腰间的荷包里掏了黑漆平头刻童子寻鹤纹样大衣柜的钥匙出来,递给了站在我身边的兰汐:“给我找一身沉稳庄重,又能压得住人的衣裳出来吧!”
到底是要去见家里的世奴,还有好几个是在祖母身边服侍了多年的妈妈,都是很有几分见识的,若是不穿得华丽些,只怕会压不住她们。
兰汐接过了我的钥匙,竟然半天都没有动作,和兰沁两个人面面相觑的愣了半晌,才开了衣柜。
柜门一开,里面各色的衣裳裙子就露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映衬下,上面的金银丝线刺绣闪烁着华丽的光芒,竟然让两个丫鬟一时看得呆了,半天都不曾动作。
竟是一副看痴了的模样。
都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谁会不喜欢这些衣裳首饰。想着这两个丫鬟从来都没有服侍过我换衣裳,多半是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这些私藏,一时贪看也是有的。想起厢房里关着满满一屋子的奴才,到现在连个消息都没有,可见是心里还没有掂量清楚,倒是也还不急,我索性就寻了个小杌子自顾自的坐了,任着她们二人欣赏个够。
到底是我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固然会惊艳,却也不会失了体统。两人细细的瞧了一遍那些堆叠起来的锦绣,都红着脸转过了身,局促不安的搓着手,细声细气的低语道:“奴婢二人一直都在外面,只是帮着绿萍姐姐管些吃食车轿的杂事儿,这更衣,我们实在是......”
望着两人不安羞愧的模样,我不禁失笑。说起来这也不怪她们。从前绿萍还在的时候,对我的衣食住行是一个人亲力亲为,后来换了绿寇上来,偏又是个谨小慎微,一步也不肯行差踏错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把这些事关财务的差事随便假手于人。
这些丫鬟平日里不过在屋子外面行走,连见到我的时候都不多,又遑论替我搭配衣裳饰物。
仔细说起来,倒是我的疏忽了。
我忙笑着摆了摆手,和她们玩笑道:“说起来这倒是我强人所难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瞧把你们俩吓得!快起来吧!”
见两人迟疑片刻,虽然站了起身,仍旧是满面绯红,十分不安的样子,我就笑着指了兰汐道:“你是给我管厨房的,去,给我弄碗百合莲子羹来。”转念一想,今晚睡不安稳的,可远不止我一个,就又改口道:“去煮上一大锅来,用文火煨着,今晚要喝的人可多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