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柴火,怎么不去找裴妈妈领,就是裴妈妈管不了,你也该来找我要才是!这样三更半夜的,到处走动成个什么体统!难道你们平日里,就是这样侍奉姨娘的吗?姨娘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儿偏偏都是个不成材的。我看你们要是这样下去,不如叫你们老子娘领了去,回家逛够了,再进来一一的从粗使丫头做起,好好的学学规矩才是!如今兰芷姑娘到了你们屋里,你们有事只尽管找她就是。要是我再瞧见你们院子里这样乱乱糟糟的,可就没这次这么好糊弄过去了!“
一番话说的小丫鬟香儿委顿在地,连头都抬不起来,哀哀凄凄的哭了半晌,直走出了一射之地,还能听见她的哭声。我暗瞥了肃容走在我身边的兰泠一眼。月光下她的皮肤十分光洁,眼下的黑青愈发明显,眉宇间藏着浓重的担忧之色,紧抿着嘴唇,挺着腰身,一副紧张的姿态。
平日里兰泠虽然严肃,却从来不是个刻板严苛之人。今日这样夹枪带棒、语含双关的话,我也是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追根究其,不过是为了兰芷进陈姨娘院子理事造势,怕她压不住人罢了。
不管是当初的临危受命,抑或是如今的显要一时,兰泠始终都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不曾因为位卑而自轻自贱,也不曾因为掌管内宅而趾高气昂。她一边不辜负我的嘱托,一边尽力的照拂这些姊妹,比起稍过端方的绿寇,更获得了阖宅上下的认可。
转过回廊,还没迈进祖母的屋子,红玉已经领着人侯在了月洞门前。嶙峋的梅树栽种在粉白院墙旁,在月光下投射出浓墨重彩的身影。红玉穿着一件粉白褙子,月色下分外的俏丽,见我前来,忙上前两步蹲身行礼,道:“见过小姐!老太太听说您过来了,怕夜里雪大您滑了脚,吩咐我来接您。”
接我是假,守株待兔才是真。
我笑着朝她点了头,跟着她的脚步往里走,笑道:“我和姐姐也算是旧相识,姐姐有话直说便是,省得拐弯抹角的,耽误了你我的时间。”
红玉讪讪一笑,并没有引我往祖母屋里去,而是去了后罩房的第二间。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透过窗纸正瞧见两个漆黑的人影投映在窗纸上。一个身粗体胖,显然是个中年的妈妈,另外一个身材窈窕,当是个青年的女子。屋里只有妈妈略带沙哑的声音,低低的安慰她旁边哭泣的女子。
“杜妈妈,我带了小姐来了!”
红玉上前去轻轻叩门,杜妈妈和一旁的女子忙一齐起身,匆匆忙忙的迎到了门口。
“小姐。”
屋里一声细细的叫唤,正是绿寇。
一颗沉沉浮浮的心定了下来,我和站在我身后的兰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欣慰的欢快。兰泠上前去要推门,却被红玉一把拦了下来。
红玉脸上带着为难的神色。
“小姐,老太太吩咐,让您隔着门在外面说话儿。”
“这是什么道理?哪有让小姐站在寒风里说话的道理!”兰泠虽然话里边儿带着不快,但也没有贸贸然上前去推门。
红玉的声音就流露出了几分哀求的意思。
“老太太也是逼不得已。”红玉回身扶了我:“小姐早上来瞧了一趟,关起来的三个丫鬟就没了两个。绿寇姑娘是小姐身边儿得力的,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就不好了,老太太也是为了小姐您着想。”
祖母这是怀疑是我暗中害了两个丫鬟的性命来栽赃她老人家。
看来祖母确实是铁了心要出去的,要不也不会拦着我,生怕家里再闹出人命事件来,耽搁了她老人家的计量。
我更觉得心下略定,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既然祖母这样吩咐了,那我也就不进去了。让里面开了窗子,我总要亲眼瞧瞧绿寇,才能放心。”
红玉大约以为我是铁了心要进去的,整个人都死死的堵在门前,说话行事的态度都颇有些蛮横。此刻我突然退步,只说要见一见,她倒也不好太生硬的拒绝。稍稍愣了一下,就朝里面喊了杜妈妈一声,让她支开窗子,方便我和绿寇说话。
杜妈妈虽然仍在祖母屋里当差,但早就和我有了默契。之前不过是顾忌着红玉,此刻见她松了口,自然是乐不得讨好我,忙从里面开了窗户。
屋里明亮的光芒投射在绿寇的身上,逆着光,反倒让我愈发瞧不清她。我忙上前几步,站在窗前,望着满面倦色的绿寇,胸中满是愧疚。周百木受了重伤的话梗在喉咙里,打了好几个转,终究被我咽了下去,只能低低的问了一句。
“你还好吧?”
绿寇虚弱的笑着点了点头道:“奴婢不打紧的。妈妈刚才带了郎中来给我瞧了,说我只是连日劳累又吹了凉风,身子有些虚罢了。倒是莺儿和文莲她们两个,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原来她还不知道,和她一起被抓进来的两个丫鬟早就没了命!
杜妈妈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两圈儿,瞧出了我的为难。笑着上前搀了绿寇,道:“姑娘现在人虚得来阵风儿都能吹倒,还有心思管这些闲事!不是我老婆子托大,姑娘平素也是个明白人,怎么不明白千有万有,也要有命去享那个福才行!姑娘现在最要紧的,可不是管什么莺儿燕儿的,好好将养好了身子才是正经!”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附和杜妈妈道:“我看这屋子也还算整齐,你就先在这住下吧!现在咱们院子里也是乱糟糟的,你回去也不方便养病。”又转而向杜妈妈道:“绿寇就托付给您了。要是缺了什么,您尽管向我要就是了!”
绿寇何等心性,听见我避而不谈两个丫鬟,就知道只怕是凶多吉少了,也不再追问,叹了声气朝我点头。杜妈妈站在绿寇身侧笑容可掬的应道:“小姐说的,我老婆子都记下了,小姐就放心吧!”
想起还在我手里的细姐儿,我暗暗放心。只要有她的外孙女儿在手里,就不怕她轻举妄动。
见过了绿寇,红玉引我一路往祖母的正屋走去,在前不远不近的掌着灯,除了“小心脚下”,“此处雪滑”再无他话。到了屋门口,亲手为我打了门帘子,陪着兰泠去了偏房。
祖母穿着一件圆领偏襟丁香色的夹衣,眉眼舒展的歪在炕上读佛经。盈盈的灯光映着她头上银白的发丝和苍老的面孔,让夜都变得格外静谧。
不知不觉间,祖母也苍老了许多。
见我进门,祖母随手扔了书,看着我解斗篷,闲闲地问道:“怎么?外面落雪了吗?”
我将石青毡呢斗篷仔细的挂在门口的衣架子上,随口应道:“没有落雪,只是素净颜色的衣裳太少,只好找了这件出来暂且穿着。”
祖母这才想起,名义上我还在母丧期间。轻悄的瞥了我一眼,她端了小几上的茶盅冷笑了一下,好像在嘲讽我善作表面文章。
我不以为意,暗抚了一下袖口,坐到火盆前面的小杌子上,将冻僵了的手伸到炉火上烤了烤,这才感觉暖和多了。望见祖母正饶有兴趣的盯着我,我讪讪的笑了笑,直接问道:“那两个丫鬟呢?”
“你知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
祖母不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敛了面上的笑容,凝视着我道:“那种毒药不是一般人弄得到的,却用来毒死几个丫头?“
我心里暗暗嘀咕。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不是我下的毒,那还拦着我不让我进门?
“那几个丫鬟关进去之后,我连饭都没给她们吃,只是每人给了一碗水。而且那两个丫鬟一直睡着,根本就连水都没喝。中间只有你进去了一趟,不到一个时辰,两个丫鬟就闹腾起来说是腹痛,又是哭又是闹的,不一会就咽了气,根本就没撑到郎中过来。我知道不是你下的毒,但未必不是你无意中带进去的。”
这是与我开诚布公的意思。
向我解释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进门瞧绿寇。
腹痛后咽气,听起来就觉得这么的熟悉。怎么今儿竟凑了巧,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丢了命!
我笑着点了点头道:“您的意思我明白。这样不管于您还是于我,都是好事。家义刚受了惊吓,他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就都没了,更何况从前还都是我院子里出来的。任是谁听了,都会猜测是我利用过她们后杀人灭口。我一向敬服您的手段,把绿寇留在您这,一来她的安全有了保障,二来,只要您有意约束,这件事是绝对不会传扬出去的。只是,两个丫鬟毕竟都是家生子,又都是我一手挑上来的,总不好随便的埋了,就是家人那里,也要有个交待才好。”
更重要的是,我想亲自确认一下那两个丫鬟的尸首。如果恰巧如我所料,那对于这前前后后的一系列事情,我也就大概有了猜测。
祖母轻笑着颔首,挪了挪搁在炕上的腿脚,引得马面裙上的金箔簌簌作响,笑道:“如今这些可都是你的烦心事了!这件事是红玉安排的,你只管问她去!“
我笑着起身朝祖母行了礼,祖母亦含笑的望着我。一时间屋里气氛倒显得温情脉脉,好像我们祖孙二人从来都没有过嫌隙似的。
拜别了祖母,由红玉引着一路向外,进了门房的第三间。两个丫鬟被并排搁在地上,几个祖母院子里的粗使妈妈正坐在炕上闲谈,气氛喧闹欢声笑语,丝毫没有受到死人的影响。
我不禁皱了皱眉头。
红玉扯着我的袖子悄声道:“自从老太太要出家的事传了出来,屋里就有些压不住了。那些小丫鬟们倒也罢了,只是这样妈妈们难缠!”
既然祖母是出去清修,自然不能婢仆成群。想来祖母也门清儿,我是绝不可能让她将这些她惯用的妈妈们都带走。更何况若是祖母真的舍得这个家,多少机灵好用的奴婢买不得的?既然不能都带了去,祖母自然会挑拣贴心位高的,这些低一等的妈妈丫鬟们理所应当留在杨宅。年纪大了的丫鬟们少不得要配人,年纪小的丫鬟们,若是可用的,我打算分配到各个院子去使唤。只有这些妈妈们,旧主去了新主未知,过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人在看不清前路的时候,往往就倾向于放纵自己,她们也就破罐子破摔,愈发的随心所欲起来。
妈妈们见红玉和兰泠簇拥着我进来,忙歇了声,一个两个下饺子似的下了炕,团团围在我身边谄媚的笑着道:“小姐您来了!奴婢们已经帮两位姐姐换了衣裳。您看奴婢们还能再做点什么,您尽管吩咐!”
力所能及的时候,给人一条活路,也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并没有为难这些妈妈们的意思,微笑着点了点头道:“麻烦各位妈妈了!我先瞧瞧她们,若是有需要,我自然是要去叫各位的。”
诸位妈妈听了忙屈膝行礼,谦卑的道:“这原是奴婢们该做的,哪里谈得上麻烦二字。”俱皆恭敬的站在红玉的身后,兰泠则上前一步,亲手揭开了盖在两个丫鬟身上的白布。
果然如我所料,两个丫鬟也是眼球外凸,眼角泛着血色,根本就合不上眼睛。
嘴唇青紫,面色青白。
我示意兰泠往下拉了拉白布,恰好瞧见两个丫鬟的双手交叠在腹前,指甲灰黑,甲缝里隐隐透出血色。
与顾氏和马婆子何其相似。
我朝着兰泠点了点头,兰泠亦面色沉重的望了我一眼,缓缓的将盖布蒙上。
两个丫鬟都是小小年纪,自然没有备下板子一类物事。既然事已至此,也就只好将计就计。丧仪一律和顾氏一样,按照忠仆殉主的规格来办。兰泠带着几个妈妈一同去外院寻了两个丫鬟的老子娘进来,我则由红玉陪着,在隔壁坐了半晌。
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人间无奈。骨肉生生分离,本就已经痛入心扉,更何况两人去的如此痛苦,死相又如此难堪,岂不痛煞!隔壁的嚎哭一声高过一声,使得坐在隔壁喝茶的我和红玉都不禁黯然神伤。
突然隔壁一声惊呼,竟传来了一阵混乱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