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是个小孩子家,可也要让他知道对错才是!“
兰芷徐徐的坐下了身子,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显然也是十分赞同我说的话。
斜倚在一旁的家义僵直了脊梁,微微后倾身子,稚嫩的面上滑过一丝惧色,似乎是有些惧怕我训斥他似的。
我肋下暗暗生痛,怜惜这个孩子命运的多舛。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显然这次突然爆发的血棺凶案不仅危害了他的身体,更损伤了他的心智。每当不说话的时候,他面上的阴郁之色就愈发明显,那种偏执阴翳的表情出现在这样一个年幼的孩子脸上,更加让人感到可怖可叹。
“兰芷姐姐给你灌药也都是为了你好,要不家义也就不会好得这样快了,是不是?”我笑着哄劝他,轻柔的帮他掖了掖滑落下来的锦被被角。
家义抿着嘴唇,抬头固执的瞪了我半晌,才低低的出声“嗯”了一句。
望着他分明隐忍的模样,我心下了然。
只怕从今以后,我想要取得这个孩子的信任,定然是千难万难了。他从小就不受亲娘的关注,比他的两个兄弟更加敏感多疑。偏偏我是个不会教导孩子的,分明是一心为他,可不管行事说话都没有什么慈爱关怀可言。从前花团锦簇的过日子,便是我性情冷了些,到底有几分陪伴的情谊在,可如今,这孩子肯定会觉得我凉薄无情,丝毫不管不顾他的死活,甚至会暗地里悄悄猜测,我是特意以他为饵,意在引出这么一桩凶案。
我盯着眼前这个,面如春花眸若秋水的孩子陷入了沉思。
要我亲手给自己养大个敌人,我自认没有这份雅量。可是拖到现在,想要把这个带孩子的包袱推出去,显然也已经办不到了。前面没有可以进取的余地,后面亦没有可以退守的后路,如今之计,也不过是维持现状,先这样将他养着罢了。
许是因为我盯着家义瞧,屋子里突然陷入了一段尴尬的沉默。兰芷格外的不好意思起来,站起身来,向着我和家义屈膝施了一礼道:“奴婢等原本就是服侍人的,做得好也不过是本分罢了,哪里当得上小姐少爷口头心头的念着,实在是抬举了奴婢了。”兰泠也附和着说了几句俏皮话,家义始终兴趣怏怏的倒在一旁盯着我瞧,锐利的目光直看得我如芒在背,随便吃了几口就搁了饭碗。
兰泠和兰芷都是知道规矩的,忙跟着我撂了饭碗,出去传了媳妇子们进来撤饭桌。
趁着只有我和家义在屋里,我索性和他直接说了顾氏因为中毒而死了的事。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多少悲伤的模样,不过愣了半晌就直接转了话题,问起了莺儿和文莲两个什么时候能回来。
想想顾氏虽然行事有些不稳妥,可待她的主子却是全心全意的,甚至连咽气的前一刻嘴里念叨的、心里牵挂的,仍然是这个自己的奶养大的小主子。可恰恰是这个她临死前一心牵挂的人,听闻她的死讯,不过是浅浅淡淡的应了一声也就罢了。
我也不禁替亡人感到寒心,这个孩子从前虽然也性情寡淡,爱憎分明,可还尚可见其胸中一丝热血男儿气,如今却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掩藏在了内心深处,露给世人的,不过一具不带温度的皮囊。
“她们和我院子里的绿寇被祖母一道关在院子里,过些日子也就放出来了。”面对着一丝热气儿都没有的人,我也懒得装出一副亲善面孔,索性就直话直说了:“你在我的院子里将养些日子,等到你好些了,再送你回去。正好她们两个也可以歇息一下,等你回去了再侍奉你。”
只是乖巧的点了点头,讷讷的道了一句谢。
我想起几天前,正是眼前的这个孩子还用一双稚嫩的手捉住我的裙摆,大笑着叫我“姐姐”。遇到我教训的时候,总要缩着身子皱着小脸躲闪半晌才肯说一句,何曾有这样乖巧听话,生疏客气的情景。
我淡淡的点了头,叫了兰泠进来。
兰泠何等敏锐的人,纵使不知道我和家义之间发生了什么,却也敏锐的感到了气氛的压抑。恭敬的屈膝向家义行了礼,扶着我去屏风后面换了一件月白素面银丝挑绣凌霄花的褙子。我顺势把兰芷刚刚交给我的首饰匣子、衣裳柜子和库房的钥匙给了兰泠,将钱匣子的钥匙仍旧装进自己随身的荷包亲自保管。兰泠依照我屋子里的惯例,仔细地将钥匙挂在脖子上,才跟在我身后出了屏风。
家义半披了被倚在床头阖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给他搭了锦被,正巧瞧见他睫毛微微转颤。
这是不想看见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就装睡来躲避。
他心里的苦我能理解,自然不会苛责他。
看见的不止是我,还有我身边的兰泠。见她张口欲言,我忙朝她摇了摇头,比了个手势示意她随我出去。一径走到了屋檐下面,兰泠望着我流露出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憋了好半天才说道:“想是少爷年纪还小,不懂事,若是好好教养,未必不能明白您的一片苦心。”
家义嘴甜,尤其是对着我院子里这些有脸面的大丫鬟们,一见面就”姐姐姐姐“的叫个不停。这些丫鬟们也自然喜欢这个相貌出众,性情欢快的小主子。更何况这孩子身世可怜,像绿寇兰泠一辈丫鬟们对他更多了几分怜惜之情。
我笑着朝她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不必多言了。”
兰泠知道我这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这孩子桥归桥、路归路。虽然一丝一缕都不会缺他的,却也绝不会像从前一样,掏心挖肺的悉心教导,面上不禁流露出几分黯然的神色,盯着我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渴求的意味。
我不瞧她,只盯着脚前的一片空地,被灯影氤氲出左右漂浮的橙光,轻声道:”你知道我的规矩的。“
虽然前世惨死,但是我从来都没有放弃对这个世间的希望。
这人世间,从来就不曾清净洁白,却也绝不至于污浊不堪。阴中有阳,阳中存阴,本来就是世界的本态。若是单单因为前世的经历就彻底否定,认定这世间一个好人都没有,那也就无异于因噎废食。孑然一身,孤家寡人,即便万贯家财,终究也是没有什么意趣的。
但是全盘的相信别人,对我而言也是绝对做不到的。我只能尽我所能,尽力的维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给他们我所能,最大限度的信任。
这样的信任,错付一次,就足以致命。因而,破镜不能重圆,一旦负我,我绝不会再信任此人。
从死去了的母亲,再到曾经利用过我的祖母,直到今天这个暗地里恨上了我的孩子,我无不坚决的奉行我的原则,一步也未曾动摇过。
兰泠微微抿了嘴唇,知道多说也是无用,转而换了话题:“兰芷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我派了几个妈妈帮她搬箱笼,如今正在门房里等着您,兰芷在陪着她们喝茶。”
“那咱们就走吧!”我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吩咐兰泠道:“今天可真是一桩事儿接着一桩,早点回来,咱们也好歇了。”
兰泠低声应诺,随我到了门房,兰芷已经带着妈妈们侯在大门口,见兰泠扶着我出来,忙带着妈妈们上前行了个礼,和兰泠一左一右的陪着我去了陈姨娘的院子。
陈姨娘早得了信儿,挺着八个月身孕的大肚子,由小丫鬟们扶着,站在夹棉深蓝宝相花锦缎的门帘子后面等着我。
“小姐。”
见我进来,陈姨娘面上的表情恭敬肃整,隐隐的带着点畏惧之色,艰难的向我屈膝行礼。
不待我吩咐,兰泠和兰芷早就上前一步,未及她弯身下去,就将她扶了起来。我也就顺势牵了她的手,道:“姨娘快别如此多礼!您如今可不比寻常,若是出了什么差错,父亲岂不是要心疼死!”
陈姨娘腼腆的笑了笑,微微侧了身请我进门。我半搀着陈姨娘坐到了炕上,陈姨娘低声笑着道了谢,亲手斟了杯茶奉到我面前,笑语盈盈的道:“奴虽然被关在这院子里,但也听闻了家里最近杂事纷扰的很,小姐也是忙得团团转。奴从前多承小姐照顾,如今也帮不上什么,既然小姐要用百木家的,直接叫了她去也就是了。小姐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奴知道您那边也缺人手,不如就带了兰芷姑娘回去吧!“
一席话说的既真挚又得体,我也不禁微微的笑了起来,拍了拍她的手道:“虽然我那里忙乱,但也不能缺了姨娘的。姨娘既然知道家里最近不太平,也千万要小心应对才是。”
见我说的严肃,陈姨娘忙唯唯诺诺的应了,伸手又给我添了一杯茶道:“奴这些日子听闻了外面的事,也只觉得心突突的跳。眼看着就到了临盆的日子,奴是半步也不敢往外面瞎逛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虚啄了一口茶,道:“就是这样才是正理。”又叫了兰芷上前来给陈姨娘行礼,陈姨娘半侧了身子微微笑着点头,态度十分谦逊温和,又吩咐小丫鬟赏了兰芷一个八分的银裸子,也就算见过了礼。我坐着和陈姨娘说了几句闲话,喝了一杯茶,又细细碎碎的嘱咐了她一遍,万事小心,切莫掉以轻心,由陈姨娘并兰芷等人送到了门口,才带着兰泠和其余仆妇们出了门。
到了院子口,正碰见陈姨娘茶房里烧水的小丫鬟香儿,慌慌张张的提着裙角跑过了门槛,一副畏畏缩缩、鬼鬼祟祟的模样。
“站住!”
兰泠不仅是我身边的大丫鬟,更是协管府里人事的总管丫鬟。从理论上来讲,所有人都要听从兰芷的管束。再加上平日里兰泠素来严肃,颇有威名,小丫鬟被吓得一愣,当时就跪倒在地上,不管不顾的哭了起来。
“这大半夜的,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去了?”
“我.....我......哦,不,奴婢.....奴婢不曾做什么......只是......姨娘......没有柴火了,姨娘要用洗脚水,所以......奴婢就去前面厨房......借柴火......“
兰泠朝我使了个眼色,环顾了周围的仆妇一眼,暗暗询问我要不要继续当着众人问下去。
看这小丫鬟惶恐的模样,怎么会是单纯的借个柴火被抓到的模样?
我朝她微微颔首。
母亲的丧事已经让仆妇们慌张忙乱,血棺之事又闹得内宅人心惶惶。平日花厅回事,一向都是寂静无声,各人只敢论各人的事,可如今却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坐在榻上话还没说完,下面就议论开来。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正愁找不到靶子,立不起规矩来。正巧她撞上门来,我也就趁机来个杀鸡给猴看!
”借柴火?那你的柴火呢?“
兰泠扫着香儿空空的两手,声音冷得像一团冰。
”我......奴婢......“
”冯二媳妇儿,葵儿,你们在这看着她,一会把她带回我们院子里去,仔细审审。“
我心里暗暗发笑。要是真的为了罚她,直接找个柴房关了也就是了,何必还费心劳力的带回去,不过是为了吓唬她罢了。
小丫鬟果然被兰泠唬住,苍白了一张面孔就嚎啕大哭起来,跪在雪地里直磕头,一边掉眼泪一边号叫:“姐姐饶命!姐姐饶命!我......我......什么都没做啊!就是......就是......刚才在穿堂那里......看见......看见......从老太太院子的穿堂里,抬了......两副担架出来......上面都蒙着.......白布!“
我的心骤然一沉。
这个关口上,对于祖母而言,要紧的早就不是立威,收买人心才是当务之急。人都已经要搬出去了,何必再四处立敌。最近祖母开了箱笼,经常拿了里面的小玩意儿出来打赏近身服侍的人,也就是这个意思。
可现在偏偏从祖母院子里抬出两具尸体来,除了被祖母锁在偏房里的绿寇三人,我再想不到别人。
直觉却告诉我,那里面不会有绿寇。
既然祖母连丫鬟仆妇都不想得罪,更不会主动招惹可以耽误她搬出去躲清静的我。就是因为知道绿寇对我的意义,连赏赐一碗毒药都要利用杜妈妈暗地投靠了我的关系来虚晃一枪,更不可能在已经达成了默契的此时做这样的蠢事。
但是往往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祖母会不会临时改变主意,和我报了一样的主意,擒贼先擒王,单拿我开刀呢!
我和兰泠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隐隐的担忧。兰泠清了清嗓子,指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香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