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没有比咱们院子更安全的地方了。”
她不能伤我,却可以在我身边的人和事上动手脚。我院子里不过都是些丫鬟婆子,没有什么要紧的,就是她再大本事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她是个有思量的人,不会把目光放在这样无用的小地方,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兰泠脸色一变,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提了裙子出门去安排。
“杨小姐,这位妈妈已经气绝多时了。她眼球外突,口鼻含血,舌苔带黄,血脉贲张,手指脚趾都青紫发胀,和刚才的那位妈妈中了一样的毒。”
黄郎中诊治过周百木后就一直在查看马婆子,见兰泠回过了事,站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微微侧了身子与我说话。
到底是出身世家的公子哥,端方守礼的很。
接着黄郎中从马婆子面前桌子上搁着的那一匣子糕点里捻了一块雪白软糯的霜糖冬瓜清凉糕出来道:“她们两人都是用了这个才中了毒。”
我上前两步走到桌子旁,往那匣子里瞧去。
青花小瓷盘里摆着浅浅的一层雪白的糕点。因为质地松软,依稀可见原本上面累累糕点重压之下的痕迹。我亲手端了盘子出来,揭开一道已经被油痕沁渍的明纸,下面正是我吩咐备下颜色金黄的榛子酥。
我已经心下了然,只等着回去盘问被我锁在侧室的那一屋子人就可以验证我的猜想。
“既然先生愿意留下,小女实在感激不尽。”我笑着屈膝朝黄郎中福了一福:“小女见先生平日里都是带着药童前来,今日却是独个儿背着药箱,可要小女派人将药童接来,或是派一两个丫鬟跟着您服侍?”
黄郎中望着我笑了笑,取了搁在架子上的巾帕擦手:“小施被我派去薛家送药,我已经嘱咐他,若是回了药馆还找不到我就来杨府。”又指了头上缠着重重白纱昏迷在美人榻上的周百木道:“他病情危急,不如就分配个屋子给我,把他放在内室,我住在外间,倒也方便照料。”
我思忖半晌,觉得这确实是个好主意。离得近就可以及时看顾,也算是我对周家尽尽心。
只是黄郎中身份不同寻常,这样实在太随便了一些。
“先生看这样可好,我把您安排进我二弟的院子,您和百木今晚就歇在那里。我二弟虽然年纪尚小,但总住在我院子里叫人瞧了也不是一回事,待他将养两日身体好些了,我就把他送回去。那院子在花园子北边,十分清静,离我那里也近,您有事随时都能找到我商量。”
不知为何,黄郎中竟浅浅的笑了一下,恬静温柔的如同绽放在枝头的白梨花一般,微微的颔首应了。
待到兰泠陪着周家婆媳进了门,自然又是一番喧闹。周妈妈抱着自己的儿子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指桑骂槐,哭天抢地的要我帮她找出那个害了她儿子的人。周百木家的一边淌着眼泪一边劝着自己的婆婆,三个妈妈也手忙脚乱,或是搀扶有了身孕的周百木家的,或是抚慰哭闹的不成人形的周妈妈。哭喊声,咒骂声,抽噎声,劝说声登时搅浑成了一片。
我不习惯看到这样的场面,只得走出门去透透气,待到里面消停些再进去。
黄郎中随在兰泠身后出了门,和我一同站在廊檐下眺望远山边徐徐下坠的落日。
“我是家中嫡子,母亲说我生来就是要进太医院侍奉皇上的。我总以为,我该学到天下间最好的医术,才配去人间最尊贵的地方做官,所以我从小就拼命的学习,希望做到天下第一。”
我没有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又是用了这样哀伤的语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也就未曾打断。
站在我身边的男人顿了顿,见我没有说话,兀自的笑了笑,接着开口:
“可是等到我成了年,准备去太医署供职的时候。我的祖父却指着我说:‘此子万不可入皇城,必为我黄家之祸也!’我总不信祖父的话,可是全家人都听他老人家的,我没有办法,只得作罢。后来我就出来当了行医,祖父又告诫我不可入深宅大院,只能医平民百姓。“
我想起了去黄家求医的时候,黄老太爷那不悦的表情。
我们杨家和黄家是世交,黄家的济世堂开得满天下都是,整个北方的药材都是我们杨家供应的。如果不是看着这份情分,黄老太爷定不会允许黄郎中随着我来。
“小姐去我们家的时候,我就站在竹帘后面望着小姐。知道您是要延请府医,我觉得这是一个证明我自己的好机会,所以我不顾祖父和母亲的劝阻来了。后来我才知道,祖父说的每句话都是有道理的,我只会医病,却医不得命。我从没有见过小姐这样的人,心狠手辣又能心怀坦荡。我之前误会小姐给二少爷下毒,以为小姐会气恼我,结果小姐丝毫都没有放在心上。”
心狠手辣......
这是夸人的词儿吗?
我心里暗暗赞同黄老太爷的话,他这个宝贝嫡孙要是进了太医院,他们黄家有多少脑袋都不够砍的。他不过是想说顾氏和马婆子的死不怪我,绕了个大圈子说得模模糊糊不算,还更让人堵心。
我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听得屋里哭声弱了,抬脚准备往回走,正碰见黄郎中一双殷切的眸子。
“先生...谬赞了。”
我的声音扁扁平平,干涩的没有一丝情谊。
黄郎中脸上划过一丝失望的神色,朝我拱了拱手。
周妈妈的情绪已经平静多了,被媳妇儿扶着坐在锦杌上捏着帕子抹眼泪,一见我进门就扑通的跪了下来,声泪俱下的磕着头叫嚷:“小姐,您要给我们家百木做主啊!我们家百木可是一心为您办事的,现在他落得这样一个地步,您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扶着我的兰泠脸上就划过了一丝不快,暗暗朝着周百木家的使了一个眼色。
周百木家的失魂落魄的坐在一旁,两只眼睛只盯在丈夫身上,早就是一副人事不知的模样。
我安抚似的拍了拍兰泠的手。
黄郎中进了门站在我身后,一副为我撑腰的模样。兰泠将我对周百木的打算一一的说了,知道特意派了人去服侍,她们婆媳二人也可以一直在一旁看着,又有黄郎中从旁诊治,才安下心来,哭声也渐渐的小了。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和黄郎中寒暄了几句,他却一直板着脸整个儿人都冷冰冰的,全然没了刚才的那种温柔可亲。我知道是刚才我无所谓的态度刺伤了他。但我心里清楚,他这样干净的人,不该被我的那些鬼魅伎俩玷污了,也就无意于向他解释什么,任着他恼我怨我罢了。知道他即便是不高兴,也绝不会拿人命撒气,我放心的将周百木交给他,带着兰泠走了。
半路上正碰见我院子里的兰香带着两个小丫鬟并两个粗使妈妈,屈膝行礼后回话说是被兰芷打发去接应照料周百木的,我点头应了,回了院子。
兰芷仍旧在家义面前服侍,知道我回来,在屋子门口替我打了门帘子迎我进门,服侍我脱鞋上炕后指着身后一个身材高挑的丫鬟道:“这是奴婢的妹子桃花,原本在小姐的小厨房里当差的,是个性情温顺小心仔细的,不如派她去服侍三姨娘。”
我摇了摇头。
兰芷没有懂我的意思。
遣了屋子里多余的人下去,我指着身前的锦杌让两个丫鬟坐了,给她们分析道:“这次的事是冲着我来的,目的却不是要害我的性命,想要的就是搅乱了这个家,坏了我的名声,甚至让我永远抬不起头来。”
不得不说,她这件事的度掌握的十分巧妙。
“我院子里能闹出的大事,不过就是男女之间的那些。左不过是些搜查出了男人的衣物,鞋袜,甚至荷包香囊一类。可若是有了这些,我或者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或者沉了塘,那我就成了死棋,没了用处。她要杀我比这简单的多,没必要用这样繁琐的法子,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两个丫鬟听见我说的这些龌龊手段不禁面色一白,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
“可是如果这会,上到老太太、三位少爷,下到陈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只要有个风吹草动,难免都要有人怀疑是我为了霸住家产动了手脚。这里面的关翘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各家的太太都是管了多年家的,不会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要是真的有了这样的风声传出去,我就是百口莫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咱们屋里得用的人不多,好铁还得用在刀刃上,把你派到陈姨娘那也是这个意思。而且姨娘月份重了,不过就是这一两月的事,你可千万要当心侍奉,别出了什么茬子才是。”
“顾氏的丧事现在且放一放,就交给宋妈妈去办吧。咱们屋子里的钥匙你先交给兰泠,等到你当过了差回来仍旧由你保管。先劳累这几日,等回来放你家去松快松快。”
一番话说得兰芷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我话音一落她就忙应道:“奴婢这就回屋去收拾东西。”
我笑着朝她颔首,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一转没了影子。
“小姐,您说真的会是她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我一边往内室走一边冷笑:“这为什么我倒是不知道,可除了她再没别人有这个本事。”
家义仍旧睡在内室我的床上。地上的污秽已经收拾了干净,屋子里放了几盆莹莹盛开的栀子花,满室都浮动着清香。一旁的的黑漆小几上还搁着半碗没有喝完的八月雪白米粥,里面浸着一颗暗红的腌渍杨梅。
脸上的红已经退了下去,摸摸额头果然已经退了烧,他眉眼舒展了不少,睡得很安稳。
我坐在床边思忖,大约四五天后巩二媳妇儿就该到了。这孩子屋里有个妥当人,我也能安安心了。
“小姐,那屋子里的人已经闹了起来,吵嚷着要见小姐。还说他们都是无辜的,被吓到了不说,如今又被关在里面,说......”
是被我困在侧室的那些服侍在里灵堂里的下人。
“说什么?”
我轻柔的帮家义掖了掖被角,看着他唇角挽出一个纯真的笑容。
“说要到老太太面前说理去。”
原本在灵堂里当差的有几个是从前在祖母屋子里当大丫鬟的,嫁出去之后就到了外院当管事的媳妇子。还有些从前是祖母屋子里的妈妈,这次办丧事我从各个院子里都抽调了人出来,怕祖母屋子里的人不服管教,大多都安排在了灵堂祠堂书房一类接触客人少的地方里当差。
仗着是服侍过祖母的,比别人多了几分体面,所以越发的不服管教起来。
要是她们都是无辜的,那食盒里的清凉糕又是哪来的?顾氏所中的毒又是谁传递进灵堂的。
“不用管她们,先关着杀杀她们的锐气,去吩咐厨房摆膳吧!”
兰芷背着包袱进来辞行,从项间取了钥匙出来给我,又捧了放着对牌的盒子放在小几上。
“惯常用的家伙可都带齐了?”
我瞧着兰芷侧跨着的小包袱微微皱眉。
也就带几件寻常穿着的中衣。
“可能三五天,也可能一住要一个月两个月,把梳头的家伙,平日里铺的盖的,碗筷痰盂惯常用的物事全都带上,吃过了晚膳我送你过去。”
兰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知道我是为她好,也没有多推辞,红着脸朝我屈膝行了个礼,下去收拾东西去了。
等到兰泠安排了晚膳上来,家义正好睡醒了,用手背擦着眼睛坐了起来,见我坐在床头,怯怯的叫了我一声。
我正发呆,回头一见他瞪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我,不由的心情一好。
今天一连在我面前死了两个人,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躺在那里,只有家义的这一声软软的“姐姐”叫得我心里亮堂了不少。
我笑着把他抱了起来,挪了大迎枕过来给他垫在背后,哄着他说话。
小丫鬟们已经提着食盒进来摆饭,兰泠让她们挪了一张四方书案过来,将饭菜都一一摆了上去。我又吩咐兰泠去叫了兰芷过来,我们姐弟二人坐在床上,兰泠和兰芷并肩坐在条凳上不分主仆的用饭。
家义刚刚醒来仍旧身体虚弱,只喝了半碗粥就吃不下了,靠在大迎枕上童声童语的说话儿。
“我梦到兰芷姐姐喂我喝药,那药特别苦,我不想喝,可是姐姐捏着我的鼻子灌进去了。“
兰芷羞涩的笑了笑,放了饭碗要起来给家义赔礼。我忙止了她起身的动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