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的心里居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亦如当年薛郎每次在半夜离开我的身边,穿好自己的衣裳,体体面面的走出我们那间位于京郊小小的院落,回到他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所在的那间叫做“薛家”的宅邸,让我原本就稀薄的自尊更加沦落到尘埃里。
在这个风清霁月的少年面前我感到的是无尽的悲伤和渗透在骨子里的卑微。
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那样聪慧明丽的少年?
我一个人在那张长案前默默坐了半晌,控制不住的眼泪滴滴答答的落在面前的锦笺上,洇湿了上面明媚灿烂的桃花图样。
失神的流了半天眼泪,竟然连最初的理由都忘了。我不禁自嘲的一笑,明明在重生的那天就下定决心要坚强到无坚不摧。却仍旧会在寂静无人的时候忍不住的舔舐自己无人疼惜的伤口。
将一边供着水芙蓉的冰裂大盘里的水都兑到了搁在案头的大笔洗里,我草草的掬了一把水净了脸。好在肖掌柜的细心,在桌子下面的抽屉里装了靶镜梳子并香粉香糕一应物事,我对镜整妆,除了眼圈儿和鼻头有些红外也还遮掩的过去。
复又坐了片刻,我唤了绿寇进来。
“小姐,您的眼睛怎么了?”
饶是用了脂粉,还是逃不过日日在一处的丫鬟的眼。
“许是睡得多了,有些肿。”
我伸手揉了揉眼睛,做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站在外面的肖掌柜的身形一震,用一种复杂的眼神飞快的朝我瞥了一眼。
连心跳似乎都露了一拍,难道他听到了刚才我和蒋明的那番动静?
等我再想一探究竟的时候他已经深深的低了头,谦恭的退到一边去了。
算了,本来就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又有什么可遮掩的!
坐车回了家,兰泠已经在正屋里焦急的等着。见我回来忙迎了上来跟在我身后道:“小姐,老爷原说今天下午就到的,可如今已经末时三刻,仍旧没有消息!这可怎么办好?”
虽然没有明说,可我听懂了兰泠言下之意。
父亲穿回来的信上写的是会在今天早晨到家,如今已经过了午时却仍旧未归。行商之人没有连夜赶路的道理,很可能父亲在路上的某个环节受了耽搁,今天都回不来。可是我原本的计划是父亲能够回来,如果是这样家中的晚宴自然是要以祖母为尊,以父亲为长,因为家里有三位姨娘,自然是要另开一桌,而我,祖母,母亲,父亲与三位弟弟则应另外一桌。鉴于母亲如今仍旧被我关在院子里,肯定是不能出来的,那我们这桌只剩下了我们这些妇孺。如果这样倒不如不分姨娘主子,直接都坐在一处,来得更热闹欢快些。
这倒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更何况三位弟弟与我和祖母都并不相熟,大弟弟还好些,最小的三弟是难免要闹着找亲娘抱的,到时岂不是更不成体统?
兰泠知道我也要衡量这件事,低眉顺眼的跟着我进了内室后面的屏风服侍我换衣裳,只等着我下定主意。
“我上次看见咱们家里有那种两人一桌的梨花木半月桌,你去搬上五张出来,中间摆上两张,剩下的围在两边,左边一张,右边两张,围成半圆的模样,搁到芳华亭去,让周婆子去外面叫一个吹奏班子进来。“
兰泠眼睛一亮,笑着连连点头道:“这样好。”伸手帮我系了腋下的绦带就一路小跑的出了屏风安排去了。
“这个疯子!”刚巧碰见端着热水进来的绿寇,要不是她避让的快险些被兰泠撞倒,绿寇不禁瞪着眼笑骂了一句。
洗了脸,重新梳了头,我拍着肚子躺倒在炕上:”你快去厨房问问还有没有什么吃的了!“
从早上出去,我还滴米未尽。之前是因为蒋明不得不提着精神,后来是心里憋屈没有胃口,现在总算有一件让人顺心的事,办完了肚子就闹起了空城计。
想来绿寇也听见了刚才换衣裳的时候我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忙掩着嘴笑着答应了一声出去传饭去了。
小米粥,糖鸡蛋,拌春笋,炸鹌鹑,看了摆上来的饭菜我不禁咂舌。
绿寇的脸上也带着点歉意,一边给我盛粥一边解释道:“如今厨房里已经开始准备晚上的菜了,剩下些早晨给老太太那边准备的饭食,奴婢就......“
绿寇虽然为人严谨端肃,但不论到哪都能自己打开局面。这次不知道又是卖了厨房里哪位妈妈的人情。
我用筷子挑着那糖鸡蛋,把它在碗里转得滴滴溜溜:“你知不知道这个是用来干嘛的?”
小米粥,红糖鸡蛋,是特意做给孕后期的妇人补身子的。
就着炸鹌鹑喝了碗粥,我带着绿寇去了兰心那里。正屋里扑了个空,她正带着自己屋里的丫鬟们在厨房里做月饼,见我来了仍旧冷着一张脸,一边拌着糖馅一边问我来做什么。
我说了晚上的宴会,兰心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只说已经定好了要和自己屋子里的丫鬟们一块赏月。我是早就料到她不会来的,也不勉强,从她那顺了两盒刚烤好的月饼就走了。
提了两盒月饼,我带着绿寇从花院子里进去过了石桥,到了芳华亭,远远的就瞧见里面张灯结彩,人影攒动,好不热闹。
桌子已经都按我说的排布整齐,上面铺了藤黄团花桌旗,上面摆着装了蜜饯子的大红描金六角攒盒。中间两桌及左边一桌两侧都放着同色梨花木圈椅,上面隔着藤黄团花坐垫,右边第一桌的左边放着一把梨花木圈椅,剩下的三把都是曲柳木圆凳,上面也姜黄素面圆垫。
显然她不仅完全的领会了我的意思,还把它具体到了细节。
兰泠见我来并没有立时过来,吩咐了围在自己前面的妈妈们几句,笑着迎了我和绿寇绕着整个亭子走了一圈,一行转一行解释她准备在哪里安置灯,在哪里树屏风,在哪里摆香案。
中秋祭月是传统。
见她安排的妥当,我连连笑着点头道:“但凭你安排!”惹得一旁搬物件的婆子们笑着道:“这可真是怪了!姑娘倒像是小姐,小姐倒像是姑娘。”
说话的是祖母院子里王妈妈的亲家,在外院管粗使婆子的柳妈妈。虽说话有些不分尊卑,但她们不常在内院走动,说话有些不知轻重也是有的。但只此一句,就让绿寇皱了眉头,大概是碍于王妈妈的面子上没有直言,抿着嘴唇沉着脸好半晌都没有好脸色。兰泠则是完全不同,笑着拍了那妈妈的肩膀一下骂道:“您整日里拿我们说嘴,等着您家的小桃子进门了看我不给她脸色瞧!”
“哎呦!哎呦!”柳妈妈夸张躬身弯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我这厢给姑娘赔礼了!姑娘可饶了我这一遭儿吧!只要您照顾照顾我们家那小丫头,让我给您当牛做马我都愿意啊!”
一旁的穿青色衣衫的妈妈笑着啐了她一口道:“姑娘要你个老货当牛做马干什么!你还不如给姑娘说一门好亲来得让姑娘感激你!”
周围原本竖着耳朵听音儿的妈妈们一哄而笑,这个搭一言那个接一语,一时好不热闹,竟有人拉了兰泠道:“姑娘,我有个侄儿在......”
“小姐,我领您去瞧瞧那乐曲班子吧!”
看见兰泠脸红的像煮熟的虾,掩耳盗铃似的拉着我,我笑着点了点头。一时兰泠如释重负,嘱咐了各位妈妈几句抓紧干活就快步的在前面引着我往安置艺人的清音亭去。
站在下面听了一曲《春江秋月夜》,古筝有些不熟练,常常脱音划弦,但演奏琵琶的却是各种高手,明明是妍丽瑰美的曲子,却硬生生的弹出了一种日月江河的阔朗。
“把这个赏给弹琵琶的。”
我从腰间的荷包里取了一个一两重如意纹的小银裸子递到兰泠手上。
不一会兰泠面带困惑的沿着亭子的台阶走了下来,手上捏着一个用帕子包着圆圆的物件。
“那艺人说见小姐也是清雅爱乐之人,有一样东西想送给小姐。”
蓦然入眼,触目惊心。
躺在我手心里帕子上的赫然就是蒋明腰间的那个玉扣,上面的每一条流云花纹我都曾摸过,如今早已熟记在心。
我忙往亭阁的顶端望去,蒋明穿着一件莲花青的袍子,一头乌丝挽成了发髻,上面插着一根竹簪,怀里抱着一把琵琶,清雅淡素的竟像一个普通读书的公子哥儿。
许是瞧见了我,他洁白如玉的面上划开一抹笑容,好似晓月初升般皎洁无暇。
被那样澄澈明静的目光晃了眼睛,我忙低了头,缓缓的摩挲着玉佩上精细流畅的纹路。
上面好像还带着少年炙热的温度。
“咱们回去吧!”
我猝不及防的转身让两个丫鬟都有些诧异,兰泠带着点担忧的神色问道:
“小姐,是不是这班不好,要不让周妈妈再换一个?”
“不......不用了......”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紧张的结巴。
脸畔迅速的飞起两道红云,那种被他抱在怀里的窒息又回到我的身上,让我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任是被冷水扑在脸上,那种灼热的感觉都久久不褪。直到晚上祭过了月,开了席我仍旧昏昏沉沉,四顾茫然,听着耳畔似有峥嵘之色的琵琶清音一度失神。
“姐姐!”
小男孩清脆的童声在我耳边响起,我才堪堪回过神来。
眼前的三弟手里握着一个兔儿爷灯,歪着头用清亮的眼睛瞪着我。
“姐姐?”
小男孩好像对我的迟疑十分不满,上前来用手扯着我的裙子摇晃,引得我系在腰间的那个大红比目鱼香囊来来回回的跳跃晃荡。
“逸儿说什么?”
我只好略带歉意的朝莫姨娘笑了一下,后者却笑意盈盈的向我点头。
“我说我很喜欢姐姐办的宴会,尤其是这个乐班子,姐姐能不能把他们叫来,我要给他们赏钱!”
我一阵头晕目眩。
三岁的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打赏!
难怪莫姨娘要向我露出这样古怪的笑容了、
分明就是她借着最小最好支使的儿子给我脸上也贴金。
我不禁苦笑,莫姨娘这番可算得上是弄巧成拙了。别说让我谢她,就是我不恨她都算是好的。
不一会儿那蒋明在前面抱着琵琶,后面跟着一大溜儿娇滴滴的小娘子在宋妈妈的引领下进了芳华亭。
我不禁暗自腹俳,瞧这跪的行云流水的模样,倒还真像是那么一回事!
“您是兰夕班主!”
原本在一旁抱着孩子的莫姨娘突然失声,指着蒋明目带惊喜的站了起来。
兰夕班主?
怎么可能是他?
“莫姨!”
蒋明像模像样的站起身来朝着莫姨娘深深一揖。
“你师父可还好?”
莫姨娘的面上有着不容错失的欣喜。
“师父十年前因为难产过了身,将兰夕班托付给了我。”
蒋明垂着头一副文绉绉的样子。
莫姨娘暗自叹气,笑着向我解释:“我当年和这孩子的师傅一同学艺,因为他师傅天资聪颖又姿色绝伦,接了师傅的家底成了兰夕班主,后来她嫁了人就把兰夕班给了这孩子。刚才遥遥的听着像是你的技艺,不想竟真的是你!还是小姐您厉害,竟能请到兰夕班。“
这个蒋明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能耐?
原本以为他不过冒名顶替其中一个艺人,不想他竟是班主。
他一个官家公子,怎么会和这些娼伶混杂在一起,甚至还认了名动京城的兰夕班为师傅承了衣钵!
这样说来,当年奉召入宫为太后娘娘五十大寿献曲的兰公子就是蒋明!
难怪当时绿萍去看了之后念念不忘,常常向往的对我谈起那位丰神俊逸出淤泥而不染的兰公子的风姿。
“凑巧罢了!凑巧罢了!”我笑着跟莫姨娘打了几句哈哈,恨恨的瞪了眼前兀自站的笔直的男子一眼。
从我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那张在挂在树梢的牛皮糊面八角灯下莹莹如玉的脸上划过的一丝笑容。
宛如冰消雪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