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我们现在都看见了,家信这个孩子是如何认真的恪守道德规范。可他现在才十岁,谁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这个孩子又会是如何的做派呢?
我和祖母,都是喜欢防患于未然,做好最坏打算的人。
抿了抿嘴唇,我接着问道:“可如果现在把两个孩子混在一起养,将来如果真的......那可怎么好呢?”
祖母好像听见了什么极好笑的话,好半晌才停下笑声,抚着掌中玲珑剔透的茶盅道:“我平素里看你是个聪明伶俐的,怎么这会子倒是糊涂起来!”
我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祖母的意思是,既然已经争夺起了家产,无非两种情况。
其一是两个孩子势均力敌,且都有些过人的手段;其二是两人都长成了败家子儿,眼睛只盯着脚尖看,巴巴的等着分了家产才好度日。
若是其一,我只要隔岸观火,等到东风快要压倒西风的时候,暗暗在后面操作,不怕分不到一杯羹;要是后者,那就更好办了!不过是从两个里面挑出一个我喜欢的,暗中扶助,不怕不能把杨家操纵在鼓掌之间。
祖母这一番话,可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
我不禁暗暗苦笑。
这一切成立的前提,是我有着超人的操控欲望,想要把杨家紧紧的攥在手上。
可是,我心里希望的,是却一段宁静祥和的闲逸时光,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
只要能脱离出这滚滚尘世,我宁愿牺牲爱情,不,甚至连亲情,我也从未奢求过。
可惜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存之于心,不得宣之于口。
因为一旦说出来,就如同祖母要摒弃凡尘的宣言一般,会被视为一段假惺惺的笑话。
我心里的渴望,唯有江上的清风,山间的明月,案头的孤灯,才能略知一二罢了。
放下心里淡淡的感慨伤怀,我仍旧拾起自己惯用的那副笑脸应酬祖母。
“孙女儿受教了!”
我端着茶盅,抿了嘴唇,笑着谢过了祖母,按下这个话头不提。
祖母面上有一种洋洋得意的笑容,那是觉得自己猜中别人的心事后,特有的趾高气昂。
我暗暗一笑,不去辩驳,起身笑道:“陈姨娘这几个月就要临盆了,我想过去瞧瞧,申正三刻就回来。”
祖母慈悲的笑了笑,轻声道:“多亏你惦记着她,去瞧瞧也好!”
听了这话,我总觉得祖母字里行间,似有所指,却一时间没有想明白,她老人家这又是打什么哑谜,索性先丢到了脑后。
行过了礼,我退出内室,带着兰泠出了厅堂,正瞧见家信带着身边的仆妇进来,见我忙端端正正地作了个揖,板着眉眼叫人:“见过姐姐!”
我总觉得很不习惯看见家信这样的方正做派。
其实,是因为我不想承认,每每看见他,我都不由得想到,前世,那个男人也是这样一副仁义君子的风气,无情的抛弃了我们母子二人。
在某些时候,我看见黄郎中那端正得像书上一板一眼刻画出的,俊俏书生的脸时,也会暗暗在心头升起相似的厌恶。
这算不算是一场爱情殇逝的后遗症?
我朝他点了点头,寒暄了一句:“来见祖母啊!”就带着丫鬟拔脚往回廊上走去。
身后传来小丫鬟的窃窃私语。
“嘿!咱们大少爷还真是有意思,小姐都走了,他还在那弯着身子等着。”
“嘘!少胡说!”
不用回头,我都能想到另外一个丫鬟朝着她挤眉弄眼的模样儿。
我暗暗叹气。
恭送长辈到看不见身影,是周礼的古训了。
要不是我存了私心,谁能讨厌得起来这样的孩子呢?
因为这次是临时起意到陈姨娘这里,并没有小丫鬟在外面等候。听见外面通传我来了,屋里似乎还很起了一阵慌乱,一直等到我进了屋,才看见兰芷扶着发鬓半偏,面带枕痕的陈姨娘快步迎出来。
看来陈姨娘是被我从床上揪了起来。
我心里过意不去,上前虚扶了要行礼的陈姨娘,向她道歉:“不知道姨娘在休息,倒打扰了你!”
陈姨娘仍旧坚持向我屈了屈膝,才伴着我一路往内室里去,苦笑道:“小姐您说的哪里话!其实是因为我这几天有些夜不安枕,所以才在床上歪了一会,倒也没有睡着。”
陈姨娘这胎怀的容易,中间却不安生的很。
先是有什么劳什子“转胎丸”,屡次见红,后来又出了檀香扮鬼吓人的事,这孩子在娘胎里,就可以算得上命运多舛了!
我忙关心的问道:“姨娘这是怎么话说?”
陈姨娘捧着肚子,倚在迎枕上,半含嗔怨的道:“倒也没什么大碍。”
半遮半掩的,这是弄什么名堂?
兰芷带着小丫鬟进门奉茶,正好听见我们二人的对话,笑着道:“近些日子,孩子在姨娘肚子里动得厉害呢!妈妈们都说,这么大力气,只怕是个哥儿。”
即便是陈姨娘眉宇间的疲倦之色正浓,都掩藏着遮盖不住的幸福。她慢慢地捋着肚子道:“只是不知道老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不禁莞尔一笑。
像陈姨娘这样,靠着算计上位,怀了子嗣的,在即将生产之际,也会想念腹中孩儿的爹爹吗?
身怀有孕,实在是女人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候。
也许明明知道那是一块浮木,一根枯草,也会紧紧的攥在手中,希望能够给自己带来多一丝的慰藉。
我略带羡慕的抚了陈姨娘高高隆起的肚子一下,笑着安慰她:“就是这两三天了,一定能赶上你临盆的。”
可是却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
只怕他赶了回来,也不会守在你的产房外面,为你们母子担忧。
毫无疑问,对着陈姨娘,现在并不是说这样丧气话的时候,我笑了一笑,收回手,转了话题。
“姨娘您要的燕窝,我看每日一两着实有些少,正好那燕窝都是一两五钱打成一包送到家里来的,就每天送一包过来吧!”
陈姨娘听了我的话,笑着向我道谢,我又叫了兰泠过来,将她手里的一个匣子搁在陈姨娘面前,笑道:“这事儿是今天早上才进来回的我,只怕她们来不及置办,我就直接带了过来,不耽误了姨娘进补。这匣子里面还有一枝五十年的老参,还有一包西洋参的参片,姨娘问问妈妈们,若是能用,就用些。”
陈姨娘一一的应了,突然面上一喜,拉了我的手,放到她肚子上。
我能感觉到皮肤微微的起伏。
不禁随着她笑了起来,轻轻的拍着她的肚皮,笑道:“你要乖乖的!早点出来,和姐姐见面呀!”
看陈姨娘沉浸在即将为人母的快乐里,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见时候差不多,仍旧带着兰泠回了祖母那里。
人陆陆续续已经将要来齐了,祖母见我回来,笑着问我:“她怎么样?”
我忙脱了外边的斗篷,先行过了礼,然后答道:“姨娘精神尚好,只说孩子闹得很,睡不得安稳觉。”
祖母笑着点了点头。
我在心里不无恶意的揣测。
难怪祖母从不接生孩子这个话题,只怕是唯有这一项,她老人家缺了经验,不是拐了人家的孩子来养,就是隐姓埋名的带大人家寄养的女儿。
眼见饭菜已经上了桌,众人开始落座,独家义一个还没有到,我不禁有些心急,频频往窗外眺望。
“对了,忘了告诉你了,刚才你院子里的丫头过来回话,说家义那孩子有些不舒服,就不过来吃饭了。”
祖母眼皮一掀,摆弄了两下手里的筷子,夹了一块鱼脍到盘子里。
这就是开饭了的意思。
我只好把想说的话又憋回了心里。
我院子里来回家义的事的,多半就是兰汐那丫头。想想她那老实巴交的性子,一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怎么可能说出这样“就不过来吃饭了”的话。
多半是她来向我回话,却没有找见我,倒是让祖母捡了个漏,自己说不用他过来了,这会子却说是他自己不愿意来。
一来显得我教导不力,才让这孩子如此目无尊长;二来也是想告诉莫姨娘,都是因为我的疏忽,家义才会病倒如此地步。
如此拙略的手段!
现在祖母想要报复我,又不损害自己的利益,只有耍耍这些口舌之快了吧?
我莞尔一笑,干脆置之不理,继续专心用我的饭。
吃过饭后,祖母留大家喝茶,我干脆也用了祖母的借口,说家义身体不好,我放不下心来,辞了众人,径直回自己院子。
换过衣裳后,我去了东次间,正赶上兰汐喂家义喝粥,我就在床前的圆凳上坐了下来,看着他吃饭。
没吃几口,家义就摇着头不要了,丫鬟们也不敢强迫他,只好收拾了碗碟,准备撤下去。
“你不吃东西,怎么能好呢?”
我冷眼望着他,指着碗问道:“你不是想要尽快学会如何管家吗?这样整天躺在床上,可是什么都学不到的!”
我自嘲的笑了笑,现在我劝人,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吗?
连一个孩子对我的恨意,我都能利用!
家义望着我,一脸的诧异,继而愧疚的低下了头。
是一种被人猜到了心事后,心虚的表现。
兰泠见我说了这样的话,忙屏退了等候着的小丫鬟们,重新摆了碗盘在家义面前。
我就指了家义面前的饭碗,道:“你都这么大了,还用得着丫鬟喂,快自己把粥喝了!”
我暗自苦笑,只怕我伸手喂他,他就更不会吃了。
家义垂下了眼睑,在灯光下,眼球上蒙着一层水膜,泫然欲泣的模样。
掉了一会眼泪,见我只是静静的坐在一边望着他,既没有安慰他的意思,也没有收回命令的预兆,家义只好狠劲的抽了抽鼻子,哭哭啼啼的端起了碗。
眼泪鼻涕和着粥一起咽下了肚子,光是看着他,我就觉得这顿饭的滋味,着实不怎么样。
兰泠原本在一旁站着,看见他涕泗横流的模样,忍不住从袖子里抽了一张草纸出来,给他擤鼻涕用。
我垂了垂眼睛,算是默许了。
家义接过那纸,竟然团了两团,直接扔了出去,正好砸在站在门口的一个小丫鬟的额头上,将她吓得一声尖叫。
被吓到的,不止是她,还有我。
我从没想过,他会有这样野蛮的举动。
望着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小小的人,我瞪圆了眼睛,嘴张张合合半天,都没有想到,该说什么好。
“你这孩子怎么能......”
我的这句话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的。
还没等我说完,家义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扭动着小胳膊小腿,来回的在床上打着滚。
原本立在床边的半圆木几被他蹬翻,上面的瓷碟、瓷碗一股脑的摔倒了地上,霹雳哐啷好一阵响。
屋子里的丫鬟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拥的近前来,收拾碎碗碎碟的忙着取扫帚,扶茶几的乱哄哄的赶蹲在地上用手捡碎瓷的,想要上来按住家义的,又呵斥扶花几的丫鬟,快把床边的位置让开。
衣影晃动,人声鼎沸,我好久都没有见过,我的屋子里出现这么乱的情景了。
这个推搡那个,说她踩了她的脚,那个骂这个,说她手脚慢,就在我眼前的这一片方寸之地,我屋子里的丫头,乱做了一团。
我朝兰泠使了一个眼色。
兰泠脸上也不好看,绿寇被关了进去,她就是这里的管事丫鬟,乱成了这样,她的脸面往哪放。
莫姨娘屋子里来的两个人,正站在门帘子旁边,冷眼瞧着这边乱作一团。
兰泠嚷了几声“安静”“住手”,可根本就没有人理会她,乱乱糟糟的,也没人听得见。
里面有个小丫鬟,正扯着另外一个丫鬟的衣领,张大了嘴,奋力的朝她叫喊,间或传来几声:“我的”、“你敢”、“还给我”的字眼儿。
兰泠捉起那小丫鬟,就打了一个嘴巴,往炕桌上狠狠一拍,砰的一声。
众人这才安静了下来。
屋子只剩下家义的哭喊声和刚被兰泠打了脸的小丫鬟的抽泣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