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一路从西次间,途经正厅,再到东次间,又至西梢间,竟悄无一人。
我只好在炕上坐了下来。
隐隐听见门口传来门帘子撂下的时候,撞击门框的声响和小丫鬟说话儿的声音。
门帘子一歪,竟然是桃儿和细姐儿两个小丫头,合力抬着一个大水壶进了门。
两个见了我,齐齐笑着唤了我一声小姐,待到放下了手里的家伙事儿,才向我屈膝行礼。
我就趁机问道:“你们兰泠姐姐呢!”
细姐儿捧着一个小黄铜茶壶过来,桃儿从里面舀了水出来,灌进那小壶里,道:“兰泠姐姐把屋子里的其他姐姐都叫到门房去了,说要和妈妈们一同训话,怕少爷和小姐跟前没有人服侍,让我和细姐儿先回来。”
看来这两个丫头,兰泠是信得过的。
我点了点头,追问道:“兰泠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桃儿和细姐儿相视一笑,接着道:“姐姐说,若是小姐您问起来,就跟您说,不用等姐姐了,姐姐她明天自会进来向您请罪,要是小姐您没有问到,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我不禁失笑。
桃儿将另外一个水壶舀满了,将壶盖盖上,吩咐细姐儿道:“端稳些,别烫着了手,送给兰汐姐姐,说是给少爷洗漱用的水。”
细姐儿应了一声,向我行过礼,见我朝她点头,费力的提着大茶壶去了。
桃儿又从那盆里舀了水出来,兑在盆里,服侍我净面。
她到底没有做过服侍人的细活儿,有些搞不清状况。我只好自己挽了袖子,从抽屉里找了皂粉出来,翻了几下,都不知兰泠素日把玫瑰花瓣收在哪里,只好作罢,潦草的洗了洗,也就算是完了。
好歹这丫头还知道递条毛巾给我。
我心里暗自哂笑了一下,将用过的毛巾递还给她,吩咐她倒杯热水来给我,自己找了盐和柳枝出来,就算刷过了牙。
歪在炕上寻思了一下今天的事儿,又去东梢间的书架上寻了几本书出来,歪在炕上看了一会,眼见戍正三刻,兰泠都没有回来,又有来来往往小丫鬟们进出的声音和兰汐的说话声,我在心里暗暗一笑,感叹兰泠做事细密,自是睡下不提。
一时桃儿熄了灯,我在炕上躺着,她就倚在榻上值夜,就像平素兰泠休息的模样,倒也是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正是一个晴朗朗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窗棂射了进来,照得窗帘子上的仙鹤刺绣也通了光的一般,银光闪闪的。
我起身来抻了个懒腰,松泛了一下筋骨,暗暗想到,今天已经是月事的第三天了,再有两三天,我就可以脱离这份苦刑,不禁心里又轻松了几分。
撩开帐子,鹌鹑似的从被桶里透出头去,突然发现,躺在榻上值夜的,居然换了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那里休息的,变成了兰泠。
我撩了被起来,从熏笼上拽起大袄披在肩头,蹑手蹑脚的走到她跟前,这丫鬟仍旧是无知无觉的睡着。
呼吸均匀而绵长,睡得正熟。我看见她眼下淡淡的青色和日渐尖削的下颌,不禁内疚。
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会让她这样的劳累。
原本是想吓她一跳玩耍,但我现在早没了那份心思,复又走到炕边,将我刚才盖着的那床被抱了过来,披在她身上。
偶尔还能听见兰泠轻微的鼾声。
我摇了摇头,这些日子以来,大家都累得人仰马翻了。
尤其是她。
我自己穿好了衣裳,坐在炕上,喝了一杯夜里就煨下的红枣枸杞茶,磨将了墨,一边写请客要用的帖子,一边等着丫鬟们进来服侍洗漱。
等到兰沁带着小丫鬟们捧着一应洗漱用物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将要用的帖子都写得了,撒了细沙在上面,单等着干了,就可以寄放出去。
兰沁望着盖着一幅寒梅傲雪蚕丝被,睡倒在榻上的兰泠,不禁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我朝她摇了摇头,指了指往内的东梢间。
兰沁会意,径直指挥着小丫鬟们随我进了东梢间服侍。
等到兰泠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和家义用过了早饭,我们姐弟二人围坐在西次间的炕上,说读书的事儿。
兰泠满面内疚,逡巡在屋子门口,不好意思进门。
我就使唤细姐儿去跟她说,叫她赶紧去吃个饭,吃完了回来陪着我去祖母那里请安。
不一会门口那道徘徊的影子就不见了。
等到兰泠进来,服侍我穿斗篷的时候,我笑着问她:“都收拾妥当了吗?”
兰泠笑着点了点头,搭着我的手出了屋子。
这是我和家义关系缓解的第一天,自然不好仍旧让妈妈丫鬟们带着他,只好由我牵着他,我们一行人慢慢的走。
兰泠苦于家义在场,不好当着孩子的面多说什么,只好站在我身后,捧着我刚递给她的盒子,随我一道进了祖母的院子。
在进祖母内室的门前,兰泠伸手将捧着的匣子奉给我,低声凑在我耳边,道:“奴婢已经知道了那个人是谁。”
我笑着点了点头,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安慰道:“这也是难免的。”
兰泠点了点头,把家义抱过了门槛。
许是我今天来得早,只有家信和王姨娘陪着祖母坐在炕上说话,我牵着家义的手过去,行过礼后,家义先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哥哥“,才唤“了祖母”。
祖母朝我投来一个质疑的目光。
我笑着点了点头,轻轻抚摸了一下家义的头顶,意思我已经将之后的安排告诉了他。
祖母面上又恢复了平素的慈祥。
等到家信向我行过礼,红玉给我和家义添了茶,大家都坐定后,我趁机向家信说了,想要请他教弟弟读书的想法。
家信皱起眉头,从炕上站起了身,朝我深深地做了个揖,一板一眼的说道:“愚弟不过浅读一二,未曾入得山门,不敢为人之师,亵渎圣人语。”
我笑了笑,倒是意料之中的话。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又《十三经注疏》里,也有‘教学相长’的说法。弟弟实在不必太过自谦。”
对于这样的孩子,不能强硬的逼迫。
你不是整日里子曰子曰,圣人言尊师语的吗?
那我就来个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眼见家信面上划过几丝诧异,我觉得这事有谱,忙又开口接着说道:“太史公不是也曾在《五帝本纪》里说过‘“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这样的话吗?”
家信点了点头,面上满是敬佩之色,向我拱手道:“每日里愚弟都看见长姐忙碌于家务,不想长姐繁冗之中,尚能读如此多的典籍,愚弟实在佩服。”
我觉得自己老脸一红,有些发热。
我能知道这些,还真不是我通今博古。
前世一味的花了时间在学唱戏练琴棋上面,不过认识几个字,略懂些书法罢了;到了今生,不是没有机会请个夫子进来读书,实在是一来自己不喜欢,二来因了些隐秘的原因,不愿意接触书本,所以又耽搁了下来。
这些都是我昨天晚上临睡前,现从书本上看了,背诵下来的。
“而且家义年纪还小,也读不了那么许多深奥的书籍,只挑了《幼学琼林》、《声律启蒙》这样的书,给他讲讲,也就是了!”
虽然我没有问过,但看家义识得账本上面的字,又知道怎么握笔,可见是受过启蒙教育的。
大周启蒙,多半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所以我直接略去了这两本。
祖母搁了手里的茶盅,也向家信道:“既然你姐姐都已经这样说了,你答应了就是了。你们兄弟俩平日里就不在一起,这样也多得时候相处相处。”
看见祖母朝我投来莫测的笑容,我无奈的撇了撇嘴。
想来她老人家又想偏了,以为我要按着她的提示,搞什么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名堂。
当着这么多人,我也不便说破,只能承了祖母的好意,朝她点头一笑。
家信起身,复又行礼,先向着祖母道:“孙儿谨遵祖母的教诲!”又向我拱手道:“愚弟愿从长姐之命!”
我笑着点了点头,吩咐家义:“快去给你哥哥行个礼!”
家义在我身后直咧着嘴傻笑,上前向他哥哥作揖。
待到莫姨娘带着家诚来后,趁着摆饭的空档,我向她说了我的安排,莫姨娘满面惆怅,几次动嘴,又把话收了回去,我只故作不知,也算是一顿相安无事的早饭。
饭毕品茶,我又与家信商量,什么时候送家义过去,兄弟俩在哪里读书之类的琐事。屋子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倒把两个孩子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家义坐在我身后也不安生,直朝着他哥哥抛媚眼儿。
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发笑。
好像小孩子都喜欢跟比自己大一点的玩耍。
最后商定,待到下个月月初,里外的事情都办得妥当了,家义再跟着家信读书。
每天上午,家义仍旧跟在我身边学习管家,午休过后,家义到家信处学习两个时辰,两兄弟一起到祖母处用晚饭,然后再由我将家义送回自己的院子。
学习的地点,就定在了家信的那栋小楼里。
我想了想,这时间正好和我早晚来请安的时间相符,不过中午派几个人送他到祖母院子里,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至于祖母搬出去以后,两兄弟的作息怎么安排,到时自然又有另外的说法,也犯不上现在就热剌剌的摊倒明面上讨论,索性就应了下来。
家义知道了对他的安排,情绪十分高涨,回去的路上,还拉着我说话,又是要笔墨,又是要砚台,又担心哥哥会嫌自己笨,又怕哥哥会骂自己,童言童语,天真可爱,逗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只有兰泠一步不离的跟在我身后,显见是有话想要对我说。
一直到我送了家义回屋,兰泠才有了机会,和我说上几句私房话。
我一边往抱厦走,一边问她:“那个多嘴多舌的人,知道是谁了吗?”
兰泠有些诧异,顿了一顿脚步,见我走得远了,才追上来,笑问道:“您怎么知道,我抓到了内奸?”
我暗暗发笑。
又是昨晚特意叫了兰汐出去,问家义都和我说了什么,又是一大早就急匆匆的,想要和我私下里说话,要是只是因为训了自己手下的几个丫鬟,几个妈妈,就这样急不可耐起来,那她就不是兰泠了。
我啧啧了两下,笑道:“要不是我们李大人通宵审案,有了成果,怎么可能一觉睡到大天亮都不醒呢?”
兰泠无法,剁了剁脚,见马上就要上抱厦前的台阶,知道时间紧迫,言简意赅的道:“夫人院子里的冯妈妈,前一段时间和吴登科家的走的很近。昨天吴登科家的闺女,就是吵架的那个小柳儿的簪子,听说就是冯妈妈送的。”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停了脚。
怎么又牵扯到冯氏身上了?
我不是让她在母亲的院子里,老老实实地看着器皿摆件儿吗?
我皱了皱眉,问道:“老太太把她搁在母亲院子里的人又调回去了吗?”
兰泠咬唇道:“没有!”
我拂了拂袖口,沉思道:“那可奇怪了!那些妈妈们都在,不可能放冯氏出来走动。她们一个是咱们家大总管的媳妇儿,一个是被我关在院子里头的活死人,又是怎么勾搭到一块去的?”
见兰泠一脸犹豫之色,我有些不快,直接问道:“你又没有亲眷在这里的,有什么不能说?”
兰泠顿了一顿,才凑到我耳边道:“是宋妈妈给她们两人中间搭的桥。”
我忍不住皱眉。
怎么又牵扯到宋妈妈身上了?
宋妈妈不是被我派去主持前院灵堂里的事儿吗?
我扬了扬眉,示意兰泠继续往下说。
兰泠却另换了一个话题:“奴婢暂时只知道这些,都是小柳儿说的,她娘一直和宋妈妈交好,宋妈妈介绍她娘认识了冯妈妈,之后她娘就经常被请过去陪冯氏说话儿,有时还会跟她讲这些事,她就当成密谈,讲给院子其他小丫鬟听。”
不用兰泠说,我都能知道后面是什么。
小丫鬟们,最喜欢听这些秘密之类的东西。三五个成群,凑在犄角旮旯里,就能把谣言传递出去,不用刻意声张,就可以传到家义耳朵里。
而众人畏惧兰泠威严,绿寇端正,自然不敢跟她们说,就在我的院子里,平地的冒出了这么多风言风语,我也就成了有耳朵的聋子,人家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却半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