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间觉得心灰意冷,顿生疲惫,径直吩咐兰汐:“少爷的事就交给你了,赶紧把他哄睡了,不许他乱跑。”就离开了床边。
兰汐自然是忙不迭的应承。
家义垂下了头,捂着脸哽咽。
望见他小小的肩膀不断颤缩的模样,我心头一滞,痛生两肋。
从前我带着他在花园子里放风筝、扑蝴蝶的场景,又都纷纷扰扰的,回到了我眼前。
我咬了咬嘴唇。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心下一横,我就调转了方向,径直往东边走去。
总觉得那隐忍的哭声不绝如缕,萦绕在耳边似的。
回到东次间里坐了半晌,兰泠从第三进院子过来,向我回话:“甘三泉家的好的很,既不哭也不闹,说是等着小姐您放她的家人进来看她呢!另外知道小姐您吩咐人给她家里送去了补品,她十分感激......”
听完了兰泠长篇大论的话,我仍然放不下心来,担心家义这孩子犯了牛脾气,一时丫鬟们劝不住,反倒生出事来,又怕丫鬟们迫于我的命令,把他逼得太紧,只好吩咐兰泠去东次间里瞧瞧,跟我说说情况如何。
“少爷已经睡着了!”兰泠端着一盆水,笑着进了门。
我暗暗的安下心来,不知怎的,却又有些失望的感觉。
由兰泠服侍着躺在炕上,歇了一个时辰,复又起来梳妆更衣,又嘱咐兰泠去看了家义一眼,说是仍旧睡着,我笑了笑,自己对着镜子戴上了素银丁香花耳塞。
不多时行至祖母那里,祖母也是刚刚午休起身,厅堂里泼废水、执铜壶的丫鬟络绎不绝,我只好在厅堂里坐了一刻,待到祖母装扮妥当,才进了门。
我进门的时候,祖母已经穿戴齐整,歪在炕上,和立在炕前的王姨娘说话,我忙笑着上前行了礼,从袖子里掏出请柬并单子来。
“您瞧,这是我挑选的请柬样式!”
我把手里的淡青竹纹请柬递给红玉,再由红玉奉给祖母。
王姨娘忙从炕匣里取了花镜出来,帮祖母挂在鼻梁上。
祖母瞧了半晌,将请柬合在炕桌上,面色带着点不悦:“宴会用的是追思之名?”
我点头道:“各位夫人也都曾是母亲的闺中密友,如今母亲突然去了,各位夫人又这样帮衬着咱们家,可见是追忆先人遗泽。孙女儿觉得,以这个名义办起来,是最合适不过的。”
祖母撇了撇嘴,十分不快的模样。
王姨娘立在祖母身后,不住的向我挤眼睛,示意我向祖母服个软。
我故作不见,低着头啜饮手中的茶。
祖母又看了夹在请柬内的单子,愈发的不快起来,两条眉毛拧得麻花一般:“怎么这一席置办下来,花费不过五十五两?”
“孙女儿也是按例办事。”我淡淡的笑了一笑:“说起来,母亲的丧仪上,一桌酒席也不过四十八两。家里的小宴,总不好高出太多,看了也教人笑话。”
祖母捏着那单子半晌,都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祖母的心思我很清楚,不过就是她人要走了,想要办出一场轰轰烈烈的宴会,能让各位夫人仍然记得,从前有她这么一位能人。甚至祖母还想通过这场宴会告诉各位夫人,虽然她人不在这个家里,可家中内务还是由她做主,她仍旧可以随时掌控杨家的风向。
而我与祖母的立场恰恰相反,她想要立威,我就只能失势;而我想要管家,就只能毫无保留的除去祖母留下的人脉。
在这件事上,我们根本没有合作的可能,也就不必虚与委蛇,强颜欢笑,倒不如大家开门布公的谈上一谈,也许还能省去许多麻烦。
说起来,这旧例,原是我从母亲那里接过来,而母亲则是从祖母那里顺承下来的。这些年来,有增无减,也不算太简薄了。
追根溯源,要怪就只能怪最先掌家的人,也就是祖母自己了。
祖母愣了半晌,微微一笑,合了单子,笑道:“你这孩子,真是......青出于蓝!既然你这么坚持,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只是日子最好要早一点,赶在过年前,我就想搬过去了。”
就这么容易,祖母就松口了?
我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着实吃惊!
还以为要和祖母好一番交涉才行,不想不过三五句话,祖母就退让了一步。
我笑着点了点头,欣喜道:“正是要和您商量这件事呢!我翻了翻黄历,觉得下个月的十三、十四、十五三天,都是举办宴会和迁居的好日子,您看哪个合适,从里面选一个就是了。“
其实十三日是母亲五七后的第一天,也是祖母能够搬出去最早的一天。
祖母吩咐王姨娘去取了黄历来,自己又翻看了一遍,摘了花镜递给王姨娘,道:“我看就十四吧。十五是个半月,咱们北边人是小年开始祭祖,可有些南方人是十五祭祖,要是定在十五,让人家为难就不好了。”
我笑着赞了祖母一声“体贴”后,将请柬和单子一应拢回了袖子。
仍旧坐着与祖母闲话了一会,祖母拉着我,满口都是她的新居——水月庵后山坡上一处小宅。或是说后院种满了苍竹,幽静怡人,或是说有一股山泉自山涧流过,正好途径那间小宅,自成一景,又提及后山有温泉,可以随时过去浸泡,还有几垄田地,祖母已经派了管事在一旁结芦,到时就可以种些果蔬,自产自食。
我一时不禁感慨,枉我平日里还诸多揣度,原来祖母是真的下定决心,要过上另外一种生活了。
竹林深处隐士家,有苍山碧水,肥鸡野鸭,听祖母的描述,我也心里暗生向往,向祖母笑道:“那等着开春了,我带着弟弟们,到您那里去玩,行不行?”
“当然行啊!”祖母开怀大笑:“你们来了我才高兴呢!就怕你到时忙得抽不出身来,这才是真的!”
我一时黯然,心里却清楚,祖母并没有夸大其词。
王姨娘见气氛尴尬,忙笑着道:“虽然家事繁琐,但也不至于这么一天半天的都抽不出来,只等着过了年,就好了!”
被王姨娘这么一接,话题又转到了过年上,祖母不禁喜笑颜开,讲起了她准备怎么过这个特殊的年......
一时话毕,我笑着起身告辞,祖母瞧了瞧挂在衣襟上的金表,笑道:“现在已经申初二刻了,只怕你这会走回去,不过坐着喝一盅茶的功夫,就又得急急忙忙的往这边赶,不如就直接留在这,说会子话,也就该吃饭了!”
我忙笑着答道:“我是想回去瞧瞧家义,这孩子中午发了烧,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祖母就指着我朝王姨娘笑道:“你看这孩子,年纪不大,倒像个当娘的似的!来我这说完了话,急急忙忙的,又要跑回去看弟弟。”
我不禁在心里暗骂,说哪句话不好,偏偏说这句!
她不是亲娘却被迫给人当娘,可也有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站在面前,却根本连个认下的机会都没有呢!
眼见王姨娘眼圈儿泛红,面色不虞的模样,祖母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句话正扎了王姨娘的心窝,不禁面上划过一丝愧色,自说自话的又跟我说起了话。
“我平日里冷眼看着,你也太娇惯孩子了,但总没个机会与你说。哪有你这样,行到哪,走到哪,都带着个孩子的。要是个小姑娘,你这样宠着,也还说得过去。好端端的一个男孩子家的,养得文静细弱的跟个小闺女儿似的,可不是要出事?“
祖母这一番话,正说在我心坎上,我忙竖起耳朵,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祖母见我举动,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听说你想在将来把家交给那孩子,所以才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儿,处处都教导着他。可你想过没有,你到底只是走动在内院,管的也都是内院这些女人们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多也就不过跟外院清清账目,哪里知道外院那些爷们儿之间,商号与商号之间的利益相争,是什么样的格局。”
我暗暗点头,赞同祖母所说的话。
原本想借母亲葬礼的东风,把家义送到外院吕管事那里,让他跟着学学接人待物,开阔一下眼界,却偏偏没有成行,反倒是他被吓了一场,只能被我锁在院子里养病。
“成天厮混在一堆女孩儿堆里面,任凭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也都难免养得经不起风雨,心眼儿也跟针眼儿一样大。别说是让他管家,就是让他帮你管着内院,都不能成事!”
祖母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在了我心头。
在我接手这个孩子的时候,他还是颇有几分男儿气的。可是被我养了这么一两个月,也不爬墙了,也不上树了,整日里不过是跟在大丫鬟身后“姐姐姐姐”的乱叫,要么就是和小丫头们玩在一处,弄些什么扑蝴蝶、踢毽子、翻花绳的玩意儿。
几次看见这样的情形,我都忍不住大皱其眉,可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虽然这个孩子被我养得越来越乖巧,可也越来越敏感,以至于发生了最近这许多事。
我忙追问道:“那您看怎么办好呢?”
祖母面上划过一丝得意,捏着手帕子,擦了擦嘴,笑道:“你看你又糊涂起来!既然是个男孩子,就该按男孩子的模样儿养。先给他找几个年纪相当,身家清白,活泼好动的小厮,叫他们平日里,领着他去玩。男孩子,不淘气,不摔摔打打的,怎么能长得起来。你看他那细胳膊细腿儿的,跟豆芽菜一样,吹个风儿就倒下,比你们女孩儿家还娇贵上几分,这哪能成!”
“另外总让他学些管家的事,将来出去走动,岂不是要教爷们儿们笑话。就是不出去考功名,也要认几个字,存几句诗在心里,出去喝酒行令,不至于上不得台面不是?”
我忙恭声应答:“请塾师的事,我记在心上,只等着父亲回来,就要与他商量呢!”
祖母笑着摆了摆手,道:“你父亲回来,只怕还有得忙,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请回来,难道你就一直放任孩子这么耽搁下去不成?”
一听祖母这话,我也犯了难。
祖母是深知父亲脾性的。
只怕这几个儿子,于父亲而言,并不是要务。自己财富盈贯,身家显赫,才是父亲心头最最要紧的事。
见祖母满面笑容,想来是心中早有了主意,我忙追问道:“那您说如何是好?”
祖母就抚了茶杯笑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家里不就现放着一个最好的老师,何必还巴巴的往外边寻?”
我一时诧异,暗自思索。
祖母的意思,是把家义送到家信那里去,让家信教导弟弟读书。
如果单说学问,家信自然是绰绰有余,可......兄弟二人年岁相近,一直是处于相互打擂台的状态,把他们放到一块儿去,这能行吗?
祖母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道:“你这孩子,还是眼界太窄了!他们兄弟二人血脉相连,这是天性,割不断的!你觉得他们俩年纪差不多,一个会挡了另外一个的前程,所以强给他们预定了未来,将他们分开来。可是这个家,不是单靠一个人就撑得起来的,如果两兄弟从小就总是争啊争的,谁也不念着谁的好,平日里风平浪静的还好,大家只管过日子,可是等到来了风浪,还没拍到咱们家上,只怕咱们家就要散了!”
祖母轻轻的扣了扣桌角:“咱们家散了,倒也不要紧。但还有那么多人,要靠咱们家养着,到时候他们可就......”
被杨家养着的,就包括我的母亲,如今站在祖母身边的人,王姨娘。
王姨娘见我和祖母说了半晌话,亲手奉了两盏茶到我和祖母面前,脸上带着点哀戚的神色,道:“大少爷为人忠厚纯孝,不像是那样会和兄弟翻脸的人。”
我和祖母端起茶杯,相视一笑,却都没有反驳王姨娘的话。
说起来,我和祖母其实是一样的人,我们都不介意用最深的恶意来揣度别人的内心,窥视他人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