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已经审明,那盘糕是被绿茗,灵堂东侧小花园里管洒扫的小厮所偷。他偷了糕之后不敢在路上吃,就揣在手里,正好迎面撞上了到内院来找翠儿她娘的刘管事,绿茗怕被训斥,就顺手把糕送给刘管事,刘管事又......”
我点了点头,示意我明白了来龙去脉。
“那小姐您看,该怎么处置这件事呢?”
兰泠虚扶着我上了吊桥,面上却隐隐含着优色。
我暗暗叹气,兰泠这孩子,聪明归聪明,就是心肠太软了些。
也罢!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成全了她这一段善心吧。
“先找个地方把他们关起来吧。等到老爷回来,咱们再商量处置的办法。”
兰泠面上一喜,忙笑吟吟的应了。
待到进了院门,我带着兰泠直接往东去,上了抱厦前的石子路,却听见后面突然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声音,丫鬟婆子们都远远的聚成了一团。
我只好站在台阶上张望。
似乎人群的中心是家义。
那位今天刚来姓赵的妈妈正拽着家义的手臂,往西的方向去,一旁围着兰汐、桃儿等丫鬟,也半蹲着似是在劝说他什么。
我忙嘱咐兰泠过去瞧瞧,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一会兰泠回来回话,说是因为家义想要像从前一样,与我一同去抱厦学习处理家事,但赵妈妈执意要让家义按照我的吩咐,回房去休息。家义虽年小力薄,但到底是主子,众仆妇们不敢勉强他,可赵妈妈到底是个成年人,自然与孩子力量相差悬殊,竟一时僵持在院子中央。
我不禁莞尔一笑。
你夸这孩子聪明吧,他总有时候着三不着四;你要是说他笨吧,他有时候耍些小聪明,却也让人招架不住。
我笑了笑,吩咐兰泠道:“既然少爷坚持,就带他来吧!”
反正这个家早晚是要交到他手里的,管他是恨我也好,还是敬我也罢,只要他好好学,早一天把这个家接过去,我肩上的担子就能早一天卸下来。
兰泠忙应了,驱散了环绕着家义的一众仆妇,领着他到了我面前。
前来回事的妈妈们早就站满了厅堂,见此刻我仍旧带家义进来管事,不禁都笑着恭贺:“二少爷您身体恢复了!”
另外还有妈妈拍着胸口,略带夸张的表情道:“您这下恢复了可好!您还不知道,在您生病那两天,小姐每天都沉着一张脸,可把我们吓得半死,生怕行差踏错了半步,这一世攒下的老脸,可就都丢光了!”
我瞧了瞧说话的人,是总管各院厨房的马三多家的,平日里和绿寇的关系极好的。
家义听了这话,紧紧的抿了嘴唇,与我视线一相交,马上低下了头。
我不以为意,对这孩子,我从来没希图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自然也没什么失望好讲,不过有些惋惜罢了!
仍旧在榻上坐了,兰泠站在我身边,端着平日里盛对牌的匣子,家义坐在我左手侧的一把鸡翅木圈椅上。
“苏记车马行前来结账,今年一共用了平辕货车一百二十二次,燕尾辕货车五十七次......一共花费二百四十三两五钱,明细在这儿。”
总管内院车马轿子的吴新科家的奉上了一张四折的单子,兰泠应过,取了给我瞧。
我在心里默算核对了一遍,里面多了五百六十钱出来。
将单子仍旧递还给了吴新科家的,我笑道:“妈妈这账算得实在太糊涂了些,是不是最近娶媳妇儿,忙得有些转了头?拿回去再算一次,若是再错,可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屋子里的妈妈们一阵哄笑,吴新科家的忙从兰泠手里取回了自己的单子,面色绯红的退到了人后。
接着又有总管胭脂头油的妈妈来领钱;总管衣裳布匹的妈妈来领给丫鬟们做新年衣衫的对牌;祖母屋子里的妈妈做好了夹棉帘的预算,来核对领钱;总管厨房的妈妈来回禀,陈姨娘院子想要每月领一两燕窝......
凡此种种,不过是家里的琐碎事件,但想要件件处理妥当,非得用上两个时辰不可。等到最后一位回事的妈妈退下去,就已经到了午膳的时候。
趁着兰泠关闭抱厦的门,没人注意的时候,我偷偷的伸了个懒腰。
兰泠回来,掩着口笑,扶了我起身,道:“您在哪边用午膳?”
我这才想起,旁边还坐着个家义呢!
想起自己刚才孟浪的举止,不禁暗暗懊悔,忙去看他。
只见那孩子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两眼放空,好像连魂儿都不在了似的。
“家义!家义!”我唤了他两声,他却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呆头呆脑的样子,我只好又加大了声音:“走吧!咱们回去吃饭啦!”
兰泠突然从我身后跑了出来,伸手去拉家义。
家义软软的倒在她怀里,兰泠回头望着我,满面焦色:“小姐,二少爷又烧起来了!”
糟糕!
我忙往前跨了两步,往他额头上探了探。
还好,虽然发了热,但却不是高烧。
我又捏了捏他的小手,拳头里面,都是冷汗。
想来这个孩子已经隐忍多时了。
我忙一边吩咐兰泠去请黄郎中过来一趟,一边用自己的斗篷裹了家义,由兰沁抱着,将家义送回了西次间。
屋子里的丫鬟们正忙着摆饭,见我这样匆匆忙忙的将他抱进来,都吓了一跳,兰汐从兰沁怀里接了家义过去,展开斗篷,将他放在床上。
隔着门帘子,传来桃儿呵斥小丫头的声音:“瞧什么瞧,还不快回去当差去!”
接着有些纷乱的脚步,想是小丫鬟们散了。
桃儿提着一把横梁大铜壶进来,往面盆里倒了点热水,又舀了两瓢凉水进去,兑了一下,拧了一条毛巾出来,捧着到了兰汐面前。
初时兰汐见桃儿呵斥小丫头,脸色还有些不好看,只怕是觉得她越庖代俎,夺了自己的风头,可看见桃儿将毛巾递给自己的时候,不禁愣了一愣,才接过毛巾,给家义擦了擦脸和手。
紧接着大门口就传来了兰泠和黄郎中交谈的声音,透过窗纱,正好能够瞧见兰泠伴着黄郎中,从第一进的厅堂里穿出来。
“小姐,您要不要到屏风里坐坐?”
兰沁小声的提醒我,应该回避外男。
我起身朝她笑道:“也不是第一次见黄世兄了,现在想遮住脸也着实晚了些,就这样吧!”
屋里的人见兰沁的话都被我堵了回来,自然不会冒冒失失的再提,一时满室寂静无声,只等着兰泠引黄郎中进来。
待到黄郎中进了门,我仍旧是微微屈膝,唤了一声“黄先生”,就算见过了礼,侍立在床边,等着他问诊。
黄郎中一脸冷峻的神色,抬起眼皮瞥了瞥我,又低垂下了眉眼,佛爷似的,瓮声瓮气的回了一句“杨小姐”,拱了拱手,上前几步,在床前的圆凳上坐了,搭了家义的手腕问脉。
我不禁挑了挑眉。
似乎自从上次我们俩一起欣赏夕阳余晖,进行了一场驴唇不对马嘴的交谈过后,黄郎中的情绪就很低落。
低落得每次见了我,都摆着一张冰山似的脸,活像我欠了他的钱似的!
说起来,我也和欠了他的钱差不多。
人情债,也是债务,早晚也是要还的。
黄郎中从他脚边的箱子里掏了一个素白布毡包出来,搭扣一开,里面露出一排针来,他从中取了一根,叫丫鬟捧了烛台过来,将银针在火中淬了一淬,扎入了家义的手指上。
接着他又依次扎了几根在头顶、耳侧上,不消片刻,又拔了下来。
家义悠悠转醒,撑起身子来,一副懵懂的模样,嘟囔道:“怎么了?已经议完事了吗?”
到这会,众人的心才都放了下来,室内的气氛也轻松活泛了起来。
兰泠笑着上前,抽了大迎枕垫在家义背后,让他倚在上面,柔声道:“早就结束了,都该吃午饭了!”
家义“嗯”了一声,仍旧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望着这孩子,心里又淡了几分。
罢了!罢了!
白活了两辈子,和个孩子较什么劲儿,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什么要紧!
黄郎中往我这边迈了两步。
我一阵隐忍,才忍住了后退的冲动。
黄郎中立定在离我两三步的距离,朝我拱了拱手,板着一张面孔,道:“小少爷无什么大碍,只是痰迷之症。因为身体禀赋弱,又遭了风吹,所以才会一时迷了心窍,昏迷过去,施过针就无碍了!”
我忙屈膝行礼道谢。
黄郎中掀了掀眼皮,用他清泉一般,黝黑深彻的眸子死命的盯了我一眼。
我觉得后背一阵发寒,隔着厚重的夹袄,都能感觉到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
呵呵干笑了两声,我摆出一副干瘪的笑容,一字一句的从嗓子里蹦出一句话来:“先生,您......还没用午膳吧?”
正在一边哄孩子的兰泠有些诧异,匆忙的望了我一眼。
且不说我一个未出闺阁的女儿,擅留外男在院子里用饭不合礼法,就是合乎规制,厨房现在也做不出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来。
可是,兰泠听到我下一句话的时候,又转过了头,抿着嘴,忍着唇边的笑意,继续跟家义说话。
我垂下眼帘,抚着衣袖,笑道:“想来您还没用午饭,就不多留您了!”
一屋子人,看似都把眼睛盯在家义身上,全然没注意我的动静,可谁不是竖着耳朵,想要听听我和黄郎中的对话。
都是些花骨朵儿一样年纪的小姑娘,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个男人,更何况是黄郎中这样俊俏的男人,她们的八卦之心,我很能理解。
可当我成了八卦的主角的时候,就不是那么让人感到愉快了!
黄郎中听了我的前半句,面上刚刚些微露出了点笑意,就被我下半句击中,面上的表情简直惨不忍睹,像被雷劈了一样。
我不禁朝他讪讪的笑了笑,又摸了自己的袖口一下。
黄郎中侧背着药箱,微微的弯着腰,保持着刚才那个震惊的表情,半晌才缓过神来,一脸落寞,作了个揖,沉声道:“那某......就不打扰小姐用饭了!”
说罢,也不等我行礼,转身拂袖而去。
屋里众人神色各异,或是面带震惊,或是畏惧禁言,还有偷偷窥视我的脸色,揣测我有没有生气的,独兰泠一个儿,站在床边,低着头隐忍着笑意。
这真是......恃宠而骄!
我瞪了兰泠一眼,这蹄子,居然不仅不收敛,反而还朝我眨了眨眼。
“愣着干什么,看少爷醒了,还不去摆饭!”
一听到兰泠的呵斥,丫鬟们都缓过神来,见屋内气氛不对,都拔腿就跑出了门,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趁着众人都忙,兰泠鬼鬼祟祟的凑到我身边来,将我的袖子一扯,笑道:“小姐,其实做郎中娘子也不错的嘛!”
我狠劲的拧了她一把,皮笑肉不笑的道:“你要是觉得好,我就去帮你打听打听,有没有又聪明又俊俏的后生,将你许配过去!”
兰泠“哎呦”了一声,一边揉着胳膊,一边跟我咬耳朵:“明明说的是您,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我又白了她好几眼,才算作罢。
因为家义身子不好,不便着风,所以仍旧在床前支了一张大圆桌,将原本摆在炕桌上的饭菜又重新热了一遍后摆了上来。
吃过了饭,家义在床上磨蹭,丫鬟们要哄他睡觉,他却执意不肯,好一阵闹腾。我就搁了手里的茶盅子,走了过去。
兰汐见我过来,愈发慌张,手足无措的道:“小姐,少爷他......”
“姐姐,我......”
家义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一抬头,眼泪汪汪的,想要说些什么。
我突然觉得,我很傻。
我一直觉得,我对不起我腹中的孩儿。
做娘的,不仅没有保护好他,甚至让他生而为人,连看看这人世间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当祖母将家义交给我照料的时候,其实我是很欣喜的。
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我一定程度上,把家义当成了我死去的孩儿,而他,也一定程度上,抚慰了我的丧子之痛。
我悉心照料他,不遗余力的教导他,兢兢业业的为他的将来考虑。
结果却只是适得其反,让这个孩子的心离我越来越远。
我暗自苦笑,也许我没有为人母亲的天赋吧!
如果我当初把孩子生下来,也许,也会像今天这样,孩子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愿意对我说。
我突然间觉得心灰意冷,顿生疲惫,径直吩咐兰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