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凉薄阴狠的性子,竟活活的将他爹给气死了......”
祖母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仍然是笑着的,语气却是冰凉凉恶狠狠。
原来如此!
难怪祖母对父亲的很多行为都带着一种超越寻常母亲的纵容,难怪祖母只是一味的想要维持这个家的安宁。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供自己晚年栖息的住所,一个可以保证自己衣食无忧的家庭,其余的又与他什么相干呢?
祖母是一个做事目的性很强的人。
她知道这个家就要迎来惊涛骇浪,就丝毫没有犹豫的要脱身而去,独善其身,这样的刚毅果断,是很多男人都没有的品格。
出了家就没有了祭祀,将来也不可能和杨老太爷合葬,死了之后就会变成孤魂野鬼,祖母却丝毫不在意。很可能,虽然祖母在房内供奉了菩萨多年,自己也常常吟诵抄写佛经,却是根本都不信的。
这样有胆识有手段的人,我知道我不可能阻拦她的决定。我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与她商量妥协,获得我们俩都能接受的解决之策。
“既然您打定了主意,我自知拦您不住,只想求您等着丧事结了再走。”
我用一种恳切的目光盯着祖母。
祖母轻轻的叹气笑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痴,连点规矩也不明白?“
我马上明白了祖母的意思。
“以后我每年供奉如祖母给您五百两银子供您使用,您看可好?”
五百两银子,足够一个中等农户的大家子过上一年。
祖母笑着摇头:“你这孩子在这呆不长远!”
这是要现银的意思。
我暗自思忖片刻道:“如今家里账上有一万六千两银子,我自己有四千两银子,凑在一起也有两万两,都是通宝号的”见票立兑“银票,您看可好?”
祖母微微一笑点头:“还是你这孩子做事让人放心些!”
我知道这就是答应了的意思,忙着松了一口气儿。
给祖母行过了礼,见没有什么好再说的,我就径直出了房门,正瞧见王姨娘脸色灰败的站在屋檐下,显然是把刚才的话听了个十足十。
我们二人相对无言,看着她垂泪的眸子我竟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她好,只朝她点了点头就带着丫鬟们去了家信所在的小院儿。
坐落在祖母房后院子的最深处,是个十分幽静的所在,此刻也是灯火通明。我进去的时候正瞧见两兄弟对面坐着说话,家义来的时候穿着的那件月白锦缎水浪纹直缀不知道去了哪里,身上穿着一件和家信身上一样的素麻孝衣。
我一想就知道一定是家信这个书呆子,从他那些圣人书里见了古人服孝的缟素斩衰的规矩,寻了这样的衣裳出来给自己和弟弟装扮上。
“姐姐!”
两人都上前来给我行礼,家信面上一片端庄肃穆,带着点强自的悲伤气息,家义则是完全的一副依赖模样,行过了礼就拉过了我的手,用一双如星星般闪亮的眼睛抬头担忧的望着我。
我笑着摸了摸他柔顺的头发,示意他我不要紧。
“去给少爷们换一件白色的素服就行!”
我低头摸了摸他们身上衣衫粗超的布料笑着道:“你们皮肤太娇嫩,一会还要跪着,穿这个难免划伤了皮肤!”
家义显然是被自己的哥哥逼迫的,一听我说可以换回原本自己的衣裳就欢呼一声带着文莲和莺儿去后面换衣裳去了。家信却皱着眉头看着自己已经跑远的弟弟,一副不甘心的模样。
我知道他是觉得违背了圣人言。
我不禁替母亲惋惜,若是她心境开阔些,善待这个长子,未必就没有一个善果。可惜母亲性子太过刚强,为人又莽撞,如今人走灯灭,再没了机会。
“孝顺的方式有很多,穿在外面的是一种,放在心里的又是一种。比如你在母亲的丧礼上做好宗子该做的事,迎接往来的宾客,扶灵引幡,照顾弟弟,让母亲可以体体面面的走,也是你做儿子的孝顺......”
我笑着劝说了已经有我肩膀高的家信半晌,他却始终皱着眉头沉默的盯着鞋尖,显然是坚持己见,不愿意换下来,见劝说也没有什么用,我兀自一笑,只得任他去了。
等我带了家义家信过去,母亲屋子里一应的事已经布置的七七八八,灵柩停在了正厅,上面的白幡灯笼都已经打好了。正当绿寇指挥者丫头们往香案上摆瓜果香烛的时候一个小丫鬟飞快的跑了进来,正是一直跟在兰泠身边的细姐儿,她气喘嘘嘘的道:“小姐,兰泠姐姐让我来告诉您,从清虚观请来的十个道长已经到了,被安置在外院的清凉阁,大槐寺的十个师傅还在来的路上,等一会他们到齐了就领进来。”
按照惯例,上有高堂去世的,若是咽气在晚上,要当即请了和尚道士来超度亡灵,否则魂魄滞留人间,会对家里的老人不利。
只是如今这屋里都是女眷,祖母又不愿意出面管事,难道还要我抛头露面的出去跟这些和尚道士交涉吗?
“去把你哥哥叫进来!”
我回身吩咐绿寇:“要快!如今我只能指望他了!”
绿寇忙点头应诺,快步出了门去。
到底周百木没有赶在那班和尚前进门,我只得竖了一面素面屏风在前面跟那为首的智通方丈和灵隐道长说了几句话。好在两位从前就是受杨家供奉的,也没有为难我,当即就开始布法。等到周百木到的时候,我已经带着家义家信和莫姨娘一同坐到了东梢间,也就隔着帐子见了他。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很多事我出面不方便,只得先指望你了!”
周百木忙行礼沉声道:“奴才原本就是小姐的下人。”
我笑着点头道:“这内院都是女眷,你往来也不方便,绿寇要跟在我身边,你看你媳妇儿和你娘谁给你传话更合适些?”
周百木沉思半晌道:“奴才的娘年纪大了,耳朵脚力都跟不上了。”
言下之意,是觉得自己的媳妇儿更靠谱点。
我不禁暗自莞尔。
要是这话让周妈妈听了去,不知道会不会指着自己的媳妇儿的鼻子骂她狐媚子抢了自己的儿子去!
“我知道了!”我笑着点了点头:“你拿了我的对牌去请外院的吕大管事,就说我要找他,让他明天早上辰正前到鹿鸣轩等我,我有要事要与他商量,另外你也来,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吩咐你。”
周百木忙连连应诺,退了出去。
折腾一圈儿下来,天色已经隐隐发亮,家信还好,家义已经趴在炕桌上睡了过去。莫姨娘坐在炕边正目光灼灼的盯着我,见我瞧她忙扯出了一个柔婉的笑容。
“姨娘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我身上还有不少事,不想和她绕圈子浪费时间。
“不如让妾身去陪伴陈姨娘把!”
我不禁有些吃惊。
陈姨娘确确实实是一件让我苦恼的事。如今她已经有了九个月的身孕,一百步走了九十九步,眼看着就要落月了,最是不宜挪动的人。偏偏这个时候母亲没了,她身为妾室,是不能不来守制的,可是若是出了个好歹,我也担待不起。本打算请王姨娘去照看她,可是一想到王姨娘那软弱的性子,连护得自己周全都未必做得来,更何况让她照料一个孕妇。如今莫姨娘主动提出来,可谓是解了我燃眉之急。
“姨娘,您莫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吧?”
怕就怕莫姨娘是想要浑水摸鱼,弄出什么波浪来,我可就更不好收拾了。
莫姨娘挑了挑眉毛道:“小姐您信不过妾身?”
想起莫姨娘的精明算计,若是想要害陈姨娘,只怕此刻早就要离得远远的撇清关系才是,又怎么会主动请缨,我也就放下了心来,一连谢了莫姨娘好几句。
“我这也是为信哥儿积德!”
莫姨娘自嘲的笑了笑。
转瞬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将来继承家业的是家信,但此刻家业却捏在我这个长姐手里。若是我成心捣乱,将来这一份家私未必不会变成了我的陪嫁被卷走。此刻她帮衬着我一把,按我的性子必然是要感念她的。更何况此刻陈姨娘肚子里的那个男女未知,若是落地又是个男孩儿,难免要和她的三个儿子争这一份家产,虽说她的胜算大一些,也未必没有后来居上的可能,此刻她和陈姨娘打好了关系,也许将来还能有些交情也未可说。
对于这样互赢互利的事,我是没有半分意见的,忙笑着应道:“那明天就要劳烦姨娘陪着陈姨娘过来了,您看想歇在哪里,我也好给你们收拾出来一个地方?“
“我看就这里就不错!”
“这里离灵堂近,阴气重,我看不如把后罩房收拾出来。”
孩子娇气,我怕陈姨娘出什么意外。
莫姨娘摇了摇头道:”后罩房太远,来来回回的走动只怕陈姨娘身子重受不得劳累。“
我忙笑着点头,把地点定在了东梢间。莫姨娘零零散散的说了些药丸儿,衾被,吃食等东西,我忙笑着应了,答应明天一早一定备好。
见事情落定,莫姨娘推说家诚一个人在家里她不放心,也要回去收拾几件衣裳,我忙带着家信家义送了她出去,一再嘱咐她明天一定要记得把家诚带过来。
送走了莫姨娘,我仍旧坐到炕上,见家义正熟睡在一旁,扯了一床薄衾搭在他身上,笑着问家信道:“你是长子,要守在这里九天的,你看看你想住哪?”
“我会一直守在母亲灵前的。“
小少年一脸认真。
我不禁失笑。
就是我都不能通宵的熬夜,更何况他一个十岁的小人儿,哪里熬的了九天?知道再问他也不过这样一句话,我也不想白费口舌,只吩咐绿寇道:“你去把西边儿的屋子收拾出来给三位少爷住,多搬几张榻进去供妈妈们歇脚用。”
绿寇忙点头应是。
“今晚你留在这,我带着兰泠回去,明天她白天跟着我,你回去休息。”
绿寇沉默寡言,平素留下了个温柔可亲的印象,不免有些压不住这些丫鬟妈妈。晚上最容易出事,外面要看着那些守夜的妈妈们,里面要看着灵堂上的香火灯烛,再有白天的器皿物件的收回清点等事情,最要细心的。而白天都是来往吊唁的人,要紧的是井然有序,兰泠性子泼辣,众人都听她调遣,就留在白天帮我管事。
两个丫鬟都明白我的用意,忙点头答应,兰泠就抓了绿寇的手问:“姐姐要我带什么过来吗?”
“你打发个小丫头把我的妆匣子送过来吧!”
兰泠和我俱抿着嘴朝她笑,倒把她看的不好意思起来。
绿寇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对自己的要求分外严格,蓬头垢面是不肯见人的。
见事情都安排好了,家信一味的不肯回去,只要守在母亲灵前,我也无可奈何,吩咐跟着他来的乳母回去给他收拾衣裳衾被等贴身之物,叫醒了家义,一样嘱咐了他乳娘收拾出来家常用具,明天早上把他送到我院子里后带着兰泠回了自己屋里。
兰泠打发了小丫鬟端了热水进来给我洗脚,扬着头问我:“小姐,咱们是歇在母亲院子里还是晚上回来?”
“咱们还是晚上回来,虽说费了点时间,但还能睡个安稳觉。”
我笑着拿着毛巾自己擦脚。
兰泠高兴的点头应是端了水出去倒。
服侍我换了衣裳洗漱过后,兰泠仍旧要回自己屋里,我忙拉了她道:“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快别折腾了,只在我这里歇了吧!”兰泠也没有推辞,我笑着指着柜子道:“亏得咱们俩身量差不多,自己去挑一件吧!”兰泠朗声笑道:“要不是这样,还不能偏了您一件衣裳呢!”
我们俩打趣了几句,只觉得气氛温馨愉快,两个人各自歇下,不一会就睡得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