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歇了两个时辰就到了辰初,听到兰泠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我也忙睁开了眼睛,从床头扯了中衣出来套上。
一直到兰泠穿得齐齐整整我那件中衣的扣结还没有系好,我忙笑着唤她:“你快来帮帮我!”
兰泠瞧着我抿着嘴笑道:”若是没了奴婢,您难道连衣裳也不穿了不成?“
我笑着跟她打哈哈:“俗话说的好,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到时自然是有人帮我的!“
从身上到身下都换成了素白衣裳,通身都不能戴饰物,头发只挽了一个纂儿,鬓边别了一朵白绢花,越发显得我眉眼稚嫩,青涩年幼。
想到今天还要见吕大掌柜,我不禁暗自叹气。
也不知道压不压得住他!
我正对着镜子苦恼的时候,兰芷进来通传道:“小姐,二少爷到了!”
原以为这孩子还要磨蹭一会,不想竟然来得这样早!我心里对这个孩子不禁又多了几分喜爱。扯了扯衣襟,我忙去了厅堂。
家义坐在我平日里常坐的那张榻上半阖着眼睛靠在身后立着的乳娘身上,整个人蔫蔫的没了精气神儿,显然是正困倦的厉害。
我朝着窗外看了一眼。
北方的秋天日头短,天亮的晚黑得早,如今虽然已经是辰初,但天色也不过蒙蒙亮,屋里面若是不点灯也是瞧不清的。
乳母见我从内室里出来忙一边轻轻的拍着家义一边唤道:“少爷!少爷!小姐来了!”可惜家义不过五岁的孩子,正是短了睡眠的时候,天气寒冷又愈发的容易让人困倦,听了乳娘的叫唤,他也只是偏着头在乳娘身上磨蹭了几下又睡沉了过去。
不过五岁的孩子,却要受这样的罪,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我的心里又多出了几分怜惜。
只是这世道从来都不是因为谁可怜就多偏爱谁一点,弱肉强食自古即是如此。此刻我纵容他,将来又有谁来谦让他呢?既然世法平等,还不如一早就把他抛到尘土里摸爬滚打,历练出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来得更有用。
“去,到我那抽屉里拿瓶清凉油出来给二少爷!”
细姐儿忙应声而去进了内室。
被呛醒了的家义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身后的乳娘一脸心疼的看着他,这孩子却是一脸歉意的向我道歉:“姐姐,我错了!”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从细姐儿手里接了那小青花瓷瓶递给他道:“若是困了就用这个,一会儿我带你见吕大掌柜的时候你可千万别睡着了!”
家义将来是要管着外院的。内院和外院到底是有区别的,内院的钱是外院每年支进来的,算起来不过是些柴米油盐花粉胭脂一类的小钱,可外院却是要涉及到庄子,田产,铺子等等大笔的收益,更有司房库房的交接,虽然我没有能力让家义跟着那些大掌柜们说话办事,言传身教,却也希望他能和这些人多多接触,知道这个家里不仅是他每日里帮姐姐算得那些账簿上记着的鸡鸭鱼肉一类的琐碎钱项,更有更广阔的世界等着他。
除此之外,我的心里也还有些小算盘。
家义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可这样的孩子一般也拔尖要强。若是总是呆在内宅里,见的都是我们这些女眷妇孺,难免心胸狭窄,见识浅薄,再有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接机引逗,难免养成个容不下人的性子。可若是他从小就能接触到这些心胸开阔,胸有沟壑又善于与人打交道的大掌柜们,自然谈吐见识都要不同,如果再有个好的老师积极引导,不敢说这孩子能成为一代巨贾,至少撑起一个家是可以的。
“多谢姐姐!”
想来刚才的滋味不好受,家义小心翼翼的握着那个瓶子,不敢把上面的塞子拔开来再闻。
因为与吕掌柜约定的时间是辰正,已经没有了吃早饭的时间,我直接领着家义去了灵堂。老远就听见了和尚念经和道士作法的声音,嗡嗡的扰得人心烦,我忙拉着家义快步从后门走了进去。
因是从西边的月洞门进的,直接就去了西间,家信正躺在床上和衣睡着,他的乳娘坐在床前的脚踏子上歪着也睡了过去。家义见了就刮着脸朝我笑道:“羞羞!哥哥还说要守一夜!”
半大的孩子,外面又都是和尚道士念经的声音,连我在外面听着都觉得上下眼皮打架,更何况他,就是跪上一个时辰都受不了,更何况还要守整夜!
我笑着朝家义点头,拍了拍家义的头道:“要是做不到千万不要逞强,要不就要被人笑话的,家义知道了吗?”
小男孩的眼睛葡萄似的,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手一挣就要上床去叫醒他哥哥。幸好我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住,捂着他的嘴就将他扯了出来。
“为什么不能叫醒哥哥?”
他睁着一双水气氤氲的眼睛望我。
“你要是这样把哥哥叫起来,哥哥想起了昨天的话,该有多尴尬呀?”
“可是哥哥以前说有错面斥是君子所为,很多很厉害的大官都是这样的!”
我猜想他想说的大概是那些死谏的文臣吧!
到底是亲兄弟,痴起来竟是一个模样!
我望着眼前神色执拗的孩子不禁一时好气一时好笑。那个已经成了个书呆子,还以为这个会灵巧些,不想犯起混来竟是一个模子!
“小姐,吕掌柜已经在鹿鸣轩等着了!”
进来回话的是绿寇。
虽然熬了一晚上的夜,绿寇从上到下依然十分整齐,连一根毛躁的头发丝儿都没有,除了眼角微微发红以外根本瞧不出是通了宵的人。
我笑着朝她颔首:“你可吃过了没有?”
绿寇笑着点头。
“你留下看着这里!”
我回头吩咐兰泠,领着家义带着绿寇和宋妈妈往鹿鸣轩去。
“家义跟姐姐讲讲哪个很厉害的大臣会直言上谏?”
我一边带着家义往鹿鸣轩走一边和他说话,他不时用小手扯一下这根树枝摸一下那片叶子,秋露浓重,不一会就沾了一身的水。
“哥哥说唐朝的时候有个皇帝特别喜欢鸟,又一次一个大臣去见他他还在玩鸟,大臣就一直和他说话,后来鸟就被闷死了。”
我猜他想说的是魏玄成劝谏唐太宗的故事。
我不禁暗自思忖,家诚已经读到贞观政要了吗?
“家义觉得这叫做直言吗?“我笑着摇了摇头:”这并不是直言呀!如果是直言为什么魏征不直接批评皇帝不该玩物丧志,而要一直拖延时间呢?而且之所以皇帝会这样容忍也是有历史原因的。太宗发起了玄武门之变,天下读书人一直觉得他的皇位得的名不正言不顺,他这个皇帝坐皇位也坐的气短,所以才要如此礼遇天下读书人呀!“
想想唐太宗戎马一生,怎么会怕文官的几句话。他之所以这样的礼贤下士,为的不过是个贤君的名声罢了!若不是如此,这位骁勇善战的皇帝真的会容忍魏征得一直臣的名声?
自古以来,君臣共博美名的数不胜数,其实不过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想要当明君,一个想要做名臣,都是为了流芳百世罢了!
看着家义望着我懵懂的眼神,我知道他并没有理解我话里的深意。想到祁王交给我的差事已经迫在眉睫,我原本想着只要完了此事我就可以功成身退,隐居山林,可看着这孩子尚且年幼,根本接不起管家的重任,我一时心下又有些犹豫。
说到底我不是一个潇洒的人,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我都总有放不下的东西。我既狠不下心来对别人,又狠不下心来对自己。
我这样的人,注定一生都得不到快乐。母亲活着我不快乐,母亲死了我也不能真正快乐。得到了管家的权利我不快乐,失去了管家的权利更会让我患得患失。
也许我该多向祖母的豁达通旷学学才是!
我暗自叹气,我这样无异于拔苗助长。不仅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可能移了他的性情。
带着他进了鹿鸣轩,果然吕掌柜和周百木已经候在了里面,见我进门忙退到了一旁,我未敢抬头,向着那个方向施了一礼,快速的带着家义进了屏风。
“吕掌柜请坐!”
我一入屏风忙客气的请吕掌柜坐。
自我记事起,他就在杨家外院做大掌柜。前世我和薛郎私奔,父亲当时人在逐州,来不及回来处置这件事,当时母亲就是将这件事交与了这位其貌不扬的吕大掌柜去办,可见他在杨家的地位。
对这样的人,多少的尊重都是不为过的。
“多谢小姐!”
吕掌柜朝着屏风拱了拱手,在距离门口右手侧倒数第二个椅子上落了座。
“家里的情况,您都已经清楚了,小女也就不多说了!”
内外有丫鬟来上茶,打断了我的话。
“夫人的事我已经尽知了,不知小姐您有何吩咐?“
待到小丫鬟们端了茶盘下去,吕管事笑着开口。
真是一只狐狸!
明明知道我没有操办这样的事情的经验还来问我!分明就是一直盯着内宅的风吹草动,发现现在形势未明,不愿意随便站队,一把将事情都推到了我身上。若是我想到了也就罢了,若是我没有想到,也赖不到他身上,到时只说是我年纪轻,行事没有经验,事情才出了茬子也就是了。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世伯您也知道!“我从袖子里掏了帕子出来擦拭我根本连眼泪都没有的脸颊:”家里祖母年纪大了,受不得吵嚷,父亲是顶梁柱,偏偏又出了门去,如今母亲又去了,家里还有三个弟弟,小女才不得不挑起了这副担子!您在我们杨家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父亲一向和您从不论主仆的名分,只说是朋友兄弟的情谊,如今我们家这样的情况,您这样仁义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撒了手不管的。侄女儿虽然年轻,却也不是那种张狂不知道轻重的人,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您只管教训就是,侄女绝没有半个不字。就是世伯不看在祖母和父亲的面子上,也要看着去了的面子上啊!“
这一番话说下来,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我从前从不说这样奉承的话,不想如今也是张口就来。我不禁暗自讽笑,这算不算有什么样的环境就练就什么样的本事?
吕掌柜端着手里的一盏豆绿缠枝花纹才人杯沉吟半晌都没有出声。
“您也知道,母亲的身子在内宅停过今天,子时就是要搬到外院去的。到时来来往往的女眷,难免是要问起这丧事是谁操持的,侄女儿年幼,哪里当得起这样的大场面,不免就要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到时还要全赖世伯提醒。还有世伯您可还记得从前常在内院行走的那位刘郎中,听说曾经可是治好了您屋里人的,可不知怎的来了几次人就不见了,偏偏就在那个时候我家姨娘和祖母先后的都病了,到时我若是如实的说起来,难免让您惹上些风言风语的不是吗?”
若说前面的一段话打得是亲情牌,现在可就是实打实的威胁了。那些夫人们一向最喜欢说些东加长西家短,更何况是这样母亲病逝,祖母病倒,全赖家中十二岁的长女撑起一个家的故事,更是为人津津乐道。到时那些夫人们不管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礼仪,势必都是要问我家里的事是谁操持起来的。我一个女儿家,自然不可能把手伸到外院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一定是家中的大掌柜办的。若是母亲的丧事办得松松垮垮,人家不仅会指责我的不孝,更会揣度杨家内部的情况。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在这样情势未明的状况下,吕大掌柜不希望提前站队,更不希望把杨家内里的混乱暴露出去。再有后一件事,往小了说是举荐不当,往大了说可就是谋害主家性命。这样的人,若是自此离了杨家,就相当于没了清誉,不管本事再怎么好,都不会有人家愿意再雇佣他。
这几句话好像捏住了吕掌柜的七寸,饶是隔着一道屏风,我都能瞧出吕掌柜脸色有些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