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我端起茶杯轻微的碰瓷声。
“小姐您太谦逊了，有什么用得上的您只管说就是。老夫人和老爷待吕某的恩情，吕某没齿难忘。”
听了这话，我不禁微微的笑了起来。
这个吕掌柜还真是有几把刷子！
前面一句话已经表达了他的顺从，后面却偏偏还要强调自己并不是受了我的威胁而是念在杨家的优待上。
真是个狡猾的人！
我对于和他咬文嚼字没有什么兴趣，只要把事情圆圆满满的办了就成。见他放下了架子，我忙追问道：
“世伯以为如今当如何？”
“既然夫人还要在内院停一天的灵，这个时候只怕还要劳烦小姐。至于今天之后，自然是要由外院接管的。依奴才的看法不如先把灵堂布置起来，等到客人来的时候也就不慌乱了。至于账目上的事，按规矩是由司房来管着的，只是若是小姐想要从内院记账也不是不行的。往来客人的接待，菜肴等从外院厨房出即可，只是女眷还是要领到小姐您那里去的。”
对于吕掌柜所说的这些事，我早已心中有数，本也不是想与他讨论这些，他说一句我忙连连点头，示意赞同。
“侄女儿是个女儿家，不能代表杨家出面，只怕许多事还要世伯出面张罗。只是只有世伯一个人在外面站着，我们杨家连个人都不出只怕也不像个样子，您看您可否带着我这位二弟应酬一二，也算是我们杨家的一份子。一来您做起事来也名正言顺些，二来也让这孩子长长见识！”
屏风外面的吕掌柜一听我的话就苦笑起来。
听话听音儿，显然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这个时候出去接人待客自然意义非凡。这代表的是一个家族的认同，是一种未来的象征，所以一般人家都会选择自己最看好最有可能接管家事的孩子来做这件事。且不论如今家义只有五岁，就是他并非长子的这件事，就很不可能被选中做这件事。
只是现在情况又有不同，毕竟整个家现在都握在我手里。
“依在下的愚见，既然要选一位公子出来，倒不如选大公子。吕某虽然在外面也曾听说大公子聪慧机敏，有君子之风，如今正是历练的好时候。”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
看来不止我关注吕掌柜家里的事，吕掌柜对杨家更是了如指掌。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难怪我现在被动。这件事再坚持下去只怕会让吕掌柜误会，以为我想要动摇杨家的根本。若是传到了莫姨娘和家诚那里，更不知道要引起一场什么样的风波。
我还指望着莫姨娘帮我照料陈姨娘呢！
“世伯说的极是，倒是小女考虑不周了！”我淡淡的笑了笑，只得将这件事放了下来。
“如今内宅都是女眷，父亲又不在家，这个时候难免有些不安宁，您看能不能从外院调出些人手来专门帮着后院守着各处的大门，平平安安的把这阵子度过去才是！“
虽说各院里都有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但到底比不上男子。母亲要风光大葬，难免要有些富贵的金银玉器被倒腾出来摆在明面上或是使用或是供奉，这些器皿倒也不甚重要，更要紧的是若是真的有什么歹人趁机浑水摸鱼的混了进来，弄出了什么事端来，不仅我辛辛苦苦持家换来的名声不复，就是连清誉都难以保住。
吕大掌柜面上露出了几分迟疑。
这个时候内院忙外院更忙，家里的礼器影像都收在外院，更何况来往的男宾身边难免要带着小厮随从等人，若是真的有那么个把人乔装打扮的混了进来，也是极难查出来的，总不能把人家来吊唁的人都上上下下的搜过身再放行吧？能做的功夫不过是加紧看守，这一看一守处处都是要人的，也难怪吕掌柜要露出为难的神色来。
只是前面他已经驳回了我一遭儿，此刻却不好再不同意，只得点头应了。
我心里暗自的松了一口气。
“今天来的都是夫人娘家的人，俱是小姐您的亲眷，直接领进内宅也就是了，还要多多的劳烦小姐！既然事情已经商量定了，那吕某就先行一步了！”
吕掌柜站起身来抖了抖袍子要做辞。
我忙站起身来笑着道：“世伯实在太客气，是小女劳烦您才是！”笑意盈盈的屈膝行了个礼目送着周百木送了吕大掌柜出门。
见过了吕大掌柜，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整个人走路都轻快了几分，带着家义回了设在母亲院子里的内宅灵堂。走到后院门口正好瞧见莫姨娘和王姨娘一左一右的扶着陈姨娘过来，莫姨娘话多人又活泼，虽然身上一身缟素却也十分俏皮，中间的陈姨娘肚子格外的大，面上的笑容有些勉强，捧着肚子一步一挪的往内室走。站在最左边的王姨娘满面戚容，显然是三个人里唯一一个真正为母亲的死伤心的人。
“姨娘！”我上前去笑着向三位行礼，三位姨娘忙也屈膝回礼，和我一道进了西梢间。
里面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显然刚才还歇在床上的家诚已经起身了。
我笑着将三位姨娘让进了屋，莫姨娘和王姨娘小心的照料陈氏坐下。
“姨娘们可用了早膳？”
“我们在陈姐姐的屋子里用的！”
说话的是莫姨娘。
我笑着点头道：“那姨娘们且先去东边歇歇，一会我去请你们上香守灵！”
三位姨娘自然不会驳回我的话，俱皆笑着应了由兰泠送到了东梢间去。
和家义两个人对面坐在炕上用了晚膳，一道去了东面请了三位姨娘出来，我们一齐去了前堂。
家诚早就已经跪在灵前往那铜盆里烧纸钱了。
“家信呢？”
我忙回身问莫姨娘。
“在东梢间由乳娘抱着呢！”
莫姨娘忙上前来低声在我耳边解释。
“去把三少爷接过来！“
细姐儿应声而去。
“好机灵的小丫头！”
莫姨娘见了忍不住赞叹。
按照规矩，先是儿子后是女儿，家诚带着自己的两个弟弟依次上了香，尔后是我，再往后是王姨娘，陈姨娘，莫姨娘。上过香后大家依次跪在地上哭灵，虽说能哭出来的没有几个，但大家依旧规规矩矩的干嚎上那么几声。
陈姨娘月份重，跪下都已经十分艰难，更遑论长时间的跪拜，不一会整个人就苍白了起来，额头上冒着汗身形也虚浮的厉害。
“家诚，你看二姨娘如今怀着身孕，可否让她去后面歇歇？”
现在我的这位大弟弟是主祭之人，纵使我是姐姐，也要与他商量才行。
他不禁皱了眉头回身看已经摇摇欲坠的陈姨娘。
“好吧！”
连我都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无奈。
“你去送陈姨娘到东梢间里歇着！”
我吩咐跟在我身边的绿寇。
“还是我陪着姐姐吧！”
莫姨娘笑得花枝招展，兀自站起了身来要搀扶陈姨娘。
我心里暗道，大事不好！
还没来得及与莫姨娘商量，只听得前面传来家诚的声音：
“还请三姨娘送了二姨娘后回来！“
登时莫姨娘一张俏脸半红半白，站在那里扶陈姨娘也不是，继续跪下也不是，竟然一时僵持了下来。
我看见莫姨娘眼眶里有眼泪在打转儿。
“你......你......“
莫姨娘提着气儿好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只是指着自己的长子干瞪眼。
“姨娘！”我生怕她急怒之下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忙扯了她的袖子道：“大少爷让您去送二姨娘，也是对您的信任，这是您的体面！”
我特意提及体面，为的不过是让莫姨娘心里衡量揣度自己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能教导出这样孩子的人自然不是蠢货，她马上明白了自己的立场，虽然面上仍带着几分怒意，还是屈膝应了一声“是”后送走了陈姨娘。
从早上等到了中午，屋里来来往往的不过就是些送纸添香的小丫鬟并两边帷幕里的和尚道士。虽然我往陆家递了丧讯，陆家却并没有人赶来奔丧。而上次前来的那位陆家二太太如今还住在平城的来升客栈，竟不知为何也没有赶来自己小姑子的葬礼。
到了正午，正是秋日高照的日子，难免大家都有些困倦，家诚却不许大家去休息，众人只好强自坚持着跪在蒲团上，大人也还好些，只是苦了两个孩子，东摇西歪的不成个样子。
莫姨娘看着自己直磕头的小儿子满脸的心疼。
我不禁对一旁仍旧强自坚持正跪的家义又多了几分怜惜。
中午吩咐厨房做了家义最喜欢的香菇面给他吃。
趁着吃饭的功夫我和家诚商量，让众人中午都歇一个时辰，免得这几天熬下来丧事没办好大家都先病倒了。
好说歹说才把他说通了。
一直等到日头偏西才来了一位母亲的娘家人，小陆氏，薛三太太。
彼时我已经跪的腿脚发麻，巴不得有个机会能起来转一转，听到我身边的丫鬟通传说有客人到对我来说好像听了圣旨一般，立时就站起了身来带着两个丫鬟出去迎客。
小陆氏穿着一件鸦青西番莲纹素面褙子，下面一条月白挑线裙子，通身都没有饰物，头上只挽了一个纂儿，面带哀戚，眉眼含愁的走了进来。
我暗自赞叹，心里有没有悲伤不知道，但这面子工程做的可是不赖！
小陆氏接了我递的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母亲灵前，一抬头就落了眼泪下来，张口就是悲怨的哭腔：“我苦命的姐姐呀！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你怎么这么狠心，就这样抛下了这个家去了......”
对于小陆氏唱念俱佳的表演，吃惊的不止我一个，在场以孝子的身份主灵的家诚更是震惊的连话都说不出。
之后这孩子的哭腔怎么听怎么像是小陆氏。
上了香，哭了一场，又烧了纸钱，我带着三位弟弟见了小陆氏，将小陆氏迎到了花厅奉茶。
"您怎么没有领霖表妹来？“
我笑着将茶杯往小陆氏那边推了推，示意她喝茶。
“她最近有些不舒服，就没有带她出来。”
想来是觉得这死人的地方不吉利，所以才不愿带来的吧！
要是把我换成了小陆氏，我也不会带着孩子来，她的做法我能理解，自然也就不会追究。
“本想让表妹见见三位弟弟，将来表兄妹一处别生分了才好！”
我将事先准备好的沾了辣椒水又晾干的帕子从袖袋里拽了出来。
“瞧你这孩子说的！血脉在那里，怎么就能生分了！”
我料准小陆氏一向爱说漂亮话，专等着她说这句话，将手帕自往眼睛上一放，登时眼睛一片火辣，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您这样说我可就放心了！母亲临去前将我叫到了跟前告诉我千万不要和姨母生分了，母亲去了，姨娘您就像我的母亲一样，定能帮我主持大事！母亲说从前就已经商量定了的事，如今只剩下您能完成她的遗愿了！”
那辣椒水厉害的很，疼得我眼睛睁不开，连着流泪带疼痛，我这一番话说得时断时续，倒真的像是悲痛欲绝一般。
将我送进秦家是母亲和小陆氏一同筹谋策划的。如今我这一句话半真半假，既没有点明母亲要她为我主持什么，偏又说着我的结果要指望她，我不信她不往那方面上想。
果不其然，小陆氏略一思忖道：”媛姐儿别怕！当年你母亲确实和我说过这样的话，可惜当时我只当是一句玩话！不想如今她竟将你托付给了我，这件事我还要跟我们家老太太商量商量。“
不想小陆氏做事还有几分谨慎。
我暗自叹息，难怪母亲会被自己的这个族妹算计。
“姨母这是嫌弃我了！”
刚才的辣劲还没有过去，我一边说话一边掉眼泪，连声音都哑了。
“你这孩子太多心了！”
小陆氏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是你的姨母，定会为你尽力的！”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闪一闪，里面充满了愉快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