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出了花园子,到了祖母院前那一片空地上,已经能瞧出祖母院子里大大的不妥当来。
内外灯火通明,里面隐隐的传来争吵哭闹的声音,竟比母亲那里还要热闹上几分。连门上守院子的妈妈都不见了身影,一对红朱大门像是血盆大口一般的洞开着,透过门扉可瞧见里面雪白的粉壁上影影重重,往来忙乱的情形。
“你带着家义从后门进去,到家信那里坐会!”
家义不肯乖乖的呆在母亲那里,我也怕冯妈妈一时心性失常伤了他,索性就把他带在身边。此刻里面情况未明,我不敢拿家义的安全做玩笑,连声嘱咐跟了来的红蔷道:“不管路上看见了什么都不要好奇,只送二少爷过去就是!”
红蔷被我这样一说也紧张了起来,忙点头应诺,牵了家义的手离开。
我整了整被夜晚的风吹乱的衣襟,面带笑容的走了进去。
我有一种预感,今晚很多事就要水落石出,有个结果。
这对我而言,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路上的仆妇对我的到来好像一点也没有吃惊,一见我忙笑着蹲身行礼,唤了一声:“见过小姐“后就往外面走去。”
“你们这是去做什么?”
我看着她们手里提着倒垂的伞。
“奴婢奉兰泠姑娘的命令出去报丧。”
一连几个妈妈都是满面笑容的这样回答。
我不禁心下疑惑,难道兰泠没有支使起外院的人,所以才用了祖母院子里的下人去报丧?但这些老妈妈们一向不服管教,什么时候竟然被兰泠收为己用了?或者是她们见家中人手不足,自发的前来帮忙?
虽然我有些疑问,但却是拦她们不得。一应的都是祖母院子里的老仆人,就是我见了都要叫一声“妈妈”的,若是此刻被我拦了下来,小则她们嘴里要念叨几句我年轻不懂事当着她们的面儿摆起了主子的谱,大则成了祖母从我手里夺权的由头。
我忙笑着朝她们颔首,道了一句:“辛苦妈妈们了!”就让开了出去的路。
妈妈们今天都笑得格外谦逊,施了一礼后才提着灯笼往外走,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越往深处走,聚集的奴婢越多,一个一个没了往日的规矩,只凑在门口窗户下听墙根儿。正屋里不停的传出来凄厉的女声大喊着“娘”,“不行”。“不要”和打翻家具物事花瓶瓷碗的声音。
“都在这听什么!还不回去!”
我厉声朝聚集的仆妇们呵斥了一句,她们都身形一颤,慌慌张张的回了头。
“回小姐,是杜妈妈叫奴婢等候在外面的。”
为首说话的是祖母院子里那个姓黄的厨娘,最擅长做鱼,极得祖母喜爱的。
杜妈妈会把在厨房里伺候的下人叫到这里来听主子房里的事而不是将众人都驱走封锁消息?
我突然心头一凉。
这样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祖母根本就是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外人知道的越多越好......
再想想刚才祖母院子里在我眼皮子下面溜出去的那么许多妈妈,我不禁整个人都冒着寒气儿。
到底是什么事,祖母要闹得满城皆知不可?
我忙提了裙子跑进了屋子里。
这可真真的是奇观!
我背后倒生一股凉气,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祖母披头散发的坐在炕上,满头银丝散了下来,其中一块已经铰得不成了样子,身上丁香色的比甲上和地上深红的地毯上都满是银白的断发。此刻祖母正和王姨娘争夺着手里的一把剪刀,王姨娘满面泪痕,一边气喘一边朝祖母苦求:“娘,您别这样!”
祖母真是我平生未见过的奇女子!
说要争的时候一点也不顾什么情分,说要放的时候又一点也不留恋权利。这样对别人狠心,对自己更狠心的人,是有着势不可挡的毅力的。
我刚才还在想着母亲去了,陆家没有得到那契书和账册,必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家里的事又被我全都捏在手中,一时没有人能制衡得了,祖母又会如何应对。不想此刻祖母就已经准备好了剪了头发去做姑子。
真真是绝妙的招数!
方外之人不染红尘,祖母这一招祸水东引,全然将陆家抛给了父亲和我,而身为长辈,又是孀居,儿媳妇还尸骨未寒却要出家,任是谁,都要猜测是我这个掌家之人做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连自己嫡亲的祖母都难以忍受,生生的把她逼得遁入空门!为了顾及我的名声,我不得不给那寺庙庵堂些供奉,如祖母这样有见识上了年纪家里又愿意出大笔香火钱的女眷,出家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一个居住的地方,又有什么要紧?
就在此刻,我心里的一个想法突然明晰了起来。
“大小姐,您快来劝劝你祖母!”
王姨娘仍旧在和祖母争着手里的那柄剪刀。
祖母瞧着站在门口的我,缓缓的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双精明的眼睛里透露出愉快的神色,上弯的唇角彰显着祖母内心的高兴,我第一次看见祖母这种飞扬的快乐的笑容。
凌厉不柔和,尖锐不慈祥,这才是祖母真正发自内心的笑!
最终的赢家,还是祖母。
我三步并两步的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了王姨娘手里的那把剪刀,冷笑着掷在了地上。
“您且出去转转,我有几句话要和祖母说!”
祖母面上的笑容愈发深刻。
王姨娘好像没有听懂我的话一样痴痴愣愣的仍旧站在原地。
“你出去吧!”端坐在炕上的祖母语气舒缓又愉快:“我们祖孙俩好久都没有好好说说话儿了!”
“是啊!”
我冷笑着点头。
王姨娘好像丢了魂一样走出了门去。
寻了半晌,在地上扶起了一个锦杌,我坐到了祖母面前。
“年纪轻轻的,怎么这样大的火气!”
祖母笑着为我斟了一杯茶。
山西雁门清高苦荞,还真是应景儿。
我暗自苦笑。
“您要出家?”
我望着脑袋上一边已经没了头发的祖母。
她笑着颔首,又斟了一杯茶给我。
“心里就没有点留恋?”
祖母笑得很淡很淡,挑了挑眉毛,好像少女一样俏皮:
“值得留恋的人二十六年前就已经去了。”
我倒地一口凉气,二十六年前,杨家老太爷去世了。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祖母已经没有了什么牵挂。
“也是,这个家里一个您的亲人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我笑着叹气,祖母望着我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诧。
“你很聪明。”
饶是一个老太太,祖母也笑得十分明丽。
“姜还是老的辣!”
我苦笑着喝了第二杯茶。
“你是什么时候瞧出来的?”
我万万没有想过,我居然会和祖母用这样平静的语气来讨论我们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就是刚才。”
我又忍不住的叹气。
祖母呵呵的轻笑,好像接受了我这个说法。
“我一生都没有孩子。”祖母的笑容有些讽刺:“却有无数的人赞叹我羡慕我生了一对好儿女。”
儿子经商有道,素来是有儒商孝子的名声的;女儿嫁入当朝大员家中做宗妇,又被皇后母家认作义女,风头无两。
对于一个商户的妻子来说,这当是无限荣耀的吧?
“事到如今,您可否为我解惑?“
其实我骨子里十分执拗,我已经看见了事实却不知道因由,若是此刻不问,只怕要夜里都睡不安稳,日日为之困扰。
我不明白为什么祖母要这样做?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姐妹都没有子嗣,她的兄弟全都早夭,她如何拐骗到了她大姐的孩子,她又为了什么要逃到这塞北小镇来?
祖母望着我的眼睛里有璀璨的光华,纵使叹气,她都是笑着的:
“你这个孩子聪明是聪明,可却太要强,不明白木强则折的道理。“
她一边笑着一边叹气,伸手拢了拢自己散落下来的头发叹息:”就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
我不置可否,无所谓的笑了笑。
“从前有个小姑娘,她的母亲一心爱慕着她的父亲。可是她的父亲却是个负心汉,成亲一年见她的母亲都没有身孕就娶了一房姨太太进门。“
虽然面上仍旧是笑着的,祖母的眉目染了一点凄凉。
“姨太太进门有喜,却是一个女孩儿。这时候那家的太太也有了身孕,太太一心盼望能生下个儿子,老爷也把心思都转到了太太身上。不想怀胎十月,孩子落地却是个女孩儿。姨太太原本出身勾栏,最会勾引男人,不久老爷又被那姨太太抢了回去。这太太气得不得了,就做了一碗让女子绝育的汤药给姨太太,不想姨太太出身市井,早就见惯了这种手段,偷梁换柱的把汤药给太太的女儿灌了下去。“
我万万没有想到,祖母不能生育是这样的原因。
“那家太太看见自己唯一的女儿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顿时大怒,趁着老爷不在家,就把那姨太太给打死了。老爷回来发现爱妾横死,绑着自己的发妻去送了官,使了银钱让官府判了把那太太的裤子扒了打上二十大板。”
简直是耸人听闻,竟然会有丈夫会因为自己的妻子杀死了爱妾就将她送到官府去,更有甚者还要让自己的夫人在大庭广众下被扒了裤子受刑。
莫说夫妻之情,就是连一丝人伦都已经泯灭了。
我突然可以理解祖母骨子里的冷漠和残忍。
生性凉薄的祖母之所以会收留保护被夫家抛弃的养女,是不是也跟这段经历过关呢?
“那太太强忍屈辱受了大刑,当天晚上就用汗巾子吊死在了房梁上,只留下了才十岁的女儿。”
娇生惯养在内宅的夫人小姐被当众打了二十大板,不仅是身体上的疼痛,更是内心的屈辱。她的夫君原本的用意就是让她受尽侮辱而死!
“那个小女孩就像你现在一样心里有恨,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报仇。她一直等到一年后她的父亲娶了新的夫人,才找到了方法。那个新夫人对她父亲的爱妾从前留下的两个庶子十分忌惮,却没有什么好手段。这个小女孩主动接近她的新母亲,为她出谋划策,让自己的两个庶出弟弟前后喝下了一种不能生长的药物,又逼着自己的三个庶妹都喝下了和自己曾经喝过一样的药。”
亲生母亲遭受如此屈辱而死,可想祖母少年时的处境是如何的艰难。继室对原配留下的子女的忌惮更要远胜于庶出子女,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祖母仍旧能取得信任,虽然她没有说,却可想而知其中的艰辛,更让我佩服她的手段。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小姑娘的继母觉得这个孩子知道的太多了,几次想要杀她却都没有得手,就想着把她嫁到偏远的地方,嫁给镇南王痴傻的儿子。却没有想到坐在花轿上的新娘子根本就不是那个小姑娘,而是她的贴身婢女。正好这个时候小姑娘的庶姐怀了身孕,小姑娘就在她姐姐姐夫的周围租了一间小房子,一直蛰伏着等着机会。”
既有心机又有手段,祖母这样的女人,没有理由活的不自在!
“可是这家人带孩子谨慎的很,一直等到孩子四岁了小姑娘都没有机会下手。后来她买通了那位庶姐的贴身娘子,在元宵节下人带着小少爷看花灯的时候抢走了孩子。”
祖母呵呵的笑起来,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畅快的光景。
“小姑娘的姐姐姐夫到处找自己丢失了的孩子,小姑娘只好带着那孩子开始逃亡的日子。后来在路上她遇见了一个侠客,他也像她一样,只是他带着的是一个襁褓里的小女孩。两个人为了相互掩护,就结成了伴侣。那个侠客很傻,除了杀人别的都不会,但是他对那个小姑娘很好,不嫌弃她不能生孩子,两个人就一起过了四十多年。他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把小姑娘偷来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希望他的儿子能够入仕远离江湖,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