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律令,未出嫁女子丧母,守孝三年。
金簪换成了银钗,鬓边闪烁的宝石翠花换做了素绢白花,艳色衣裳换成一身重孝,我对着镜子里那个一身缟素的自己感到十分不适。
这样简单素净的装扮让我不由的想到前世。
遥远的前世,我为了投那个男子所好,无论装扮还是穿着,一应都追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心里这样的孤寂,这样的苦涩,这样的彷徨,这种感觉对我而言恍如隔世,却不想会在这个时刻不期而遇。
我没有想到,那个被我恨了这么多年的女子,会以这样草率的方式收场。
我没有想到,我会为她的离去而伤心。
我由心底里感到疲倦,对勾心斗角,对生死离别,更对这样故作坚强的自己......
“你去安排事情吧!不必跟在我身边了!”
我透过镜子看着身后已经披上了麻衣的兰泠。
“小姐......奴婢......”
兰泠眉目含忧,戚戚然开口。
对于我交待的事,兰泠从来都没有露出过这样为难的表情。
我刹那间想起来,兰泠自己也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大事呢?现在我却一句话不说的让她管家,难怪她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先去各院里通传这件事,然后把府里有颜色的东西或是收起来或是用白布罩上,再派人去相熟的人家报丧去。”
还好之前想着防患于未然,买了一大批白布进来。否则今天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我把一些府里外围的安排交到她手上,自己去母亲院子里指挥。
烈烈的凉风刺骨,吹动面前为我掌灯引路的小丫鬟的白衣,摇晃的烛火,愈发显得凄凉萧索。
母亲院子里灯火通明,门廊上屋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已经都换成了白灯笼,下人们正忙着往上面挂幡子,见我过来,忙战战兢兢的过来行礼。
我朝他们点了点头,脚步不停的进了正屋。
人声鼎沸,却没有一声是哭泣。
这边吵着说茶壶少了一个杯子,那边闹着说坐垫的数目不够。前面有小丫鬟慌慌张张的捧着水盆出去,那边又有妈妈们搬着香案进来......
内室静的出奇,母亲妆容严整,头戴整套的累金丝攒东珠头面,身穿真紫富贵花开对襟珍珠扣褙子,下面系着二十四幅百子千孙湘裙,脚上蹬着大红厚底金银二色丝线水浪纹绣鞋。
唯一破坏美感的莫过于母亲的脸。
眼球外突,舌从口出,颈项间若隐若现一道青紫的痕迹。
很显然,母亲是上吊而死。
冯妈妈面如纸白,一个人站在母亲面前,颤抖着手不停的试图合上母亲的眼睛。
无论她如何用力,只要她的手一离开,那眼睛就会自发的张开。
眼角周围血红的颜色如同血泪。
尸泣血泪,按民间的说法是含恨而终。
“妈妈,这屋里还有很多事要等着您安排。”
看着冯妈妈状若疯癫的神情,我打心眼里不想去打断她。
但是很多事却不能不经由她的手。
冯妈妈默默的点了点头,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开口道:“如今夫人已经......不在了,小姐能不能把原本这屋子里人调回来,好歹......好歹......也要让夫人走得体面些!”
我不禁苦笑。
那些人如今都在祖母的院子里,或是等着出嫁或是已经被祖母扔到了庄子上生死未知,我哪有这个把他们调回来差遣的本事?
冯妈妈站在母亲的床头,满眼血丝,声嘶力竭的朝我大吼,连额头一旁的血管都青突出来,好似不按照她的意思做,她就要与这个家为敌:
“夫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杨家没有责任吗?”
“更何况夫人到底是杨家的媳妇儿,若是夫人的丧事办得不妥当,丢的不也是杨家的脸吗?”
“小姐若是您能连这样的事都办得妥当,将来不论您嫁到哪都是要受婆婆重视的不是吗?”
语至最后,变成了无力的哀求。
“三年后您就十五岁了,您到时可以......”
我暗自叹惋。
真的没有想到,这竟是个忠仆。
母亲此生能得到这样一个愿意为了她而牺牲自己的奴婢,也不算太失败。
“妈妈先请了母亲下来吧,这些事情要等祖母来才能商量得了。”
虽然她神情激奋,但却不是莽人,我相信她能分得清孰轻孰重。
我第一次看见冯妈妈苦笑。
她指着外屋来来往往吵吵嚷嚷的仆妇道:”我不过是被她们看着的犯人罢了,哪里支使得动她们?“
我忙点头,指着身后的绿寇和宋妈妈道:“您不必管着她们,只告诉绿寇就是,若是绿寇做的有什么不得当的,您和宋妈妈商量着指点她也就是了。“
冯妈妈和绿寇马上明白了我言下之意,这件事被我交给了绿寇,但她到底是个没有出阁的姑娘家,有些场合不方便,可以让宋妈妈出面。
只有宋妈妈没有听懂我真正的意思,脸上颇带着几分自得的笑容,以为自己真的要实行“督导”之责。
我暗自揣度,有如绿寇这样聪明,冯妈妈这样老练的人在,宋妈妈应当翻不出什么波澜来。
要说现在谁最不希望出现意外的莫过于冯妈妈了,我确信她不会在自己主子这样重要的时候做出什么蠢事来。
“去把王妈妈叫进来。”
绿寇忙应声而去,冯妈妈面上却有几分不快。
原本王妈妈是祖母房里的,在我管家后被调来管着母亲院子里来往进出衣食用度一应事物,虽然领的是巡夜妈妈的名儿,实际上却是名副其实的总管妈妈。
可想而知,她和冯妈妈曾有过多少冲突。
但冯妈妈心里也知道,仅凭她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决计办不好母亲的后事的,因为除了冷哼一声表现自己的不满外,也没了别的什么办法。
王妈妈被绿寇带进来行礼,态度十分谦和。
“刚才瞧见妈妈正带着几位妈妈们挂灯笼,真是有心了!”
秉持着礼多人不怪的思路,越是这样紧急重大的事,越是要先客气几句才好。
果然王妈妈紧绷的面孔微微松懈,笑着施了一礼道:“小姐谬赞了,本来就是分内之事!”
“不过是做给别人瞧得罢了!”
冯妈妈的声音有些尖利,在这样端肃沉寂的夜里,就显得格外刺耳。
王妈妈充耳不闻,仍旧笑得恭肃。
能被祖母赞赏一句“能担事儿”的人,自然不同凡响。
就在刚才我还在犹豫到底把治丧这件事交给冯妈妈好还是这位王妈妈好。若是交给王氏,自然是中规中矩,井井有条,可是想到母亲死前的凄惨,大概最终的愿望都只能说给冯妈妈听,我又有心成全母亲的遗愿,冯妈妈的忠义。
几番权衡,我还是选择了后者。
“妈妈您知道这院子里的人都是祖母赏赐给母亲的,我是不好多加言语的。但如今这件事落到了我的头上,我一个女儿家,能依仗的也就是您了,可否劳烦妈妈把人都叫到抱厦去,大家商量商量,也好别失了方寸,倒让母亲不得安宁才是。”
王妈妈微微一笑,道了一声:“您也太客气了!”就行礼转身而去。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在王妈妈还配合。
“现在把要做的事都拟定好,留下冯妈妈守着母亲,你们跟我去厅堂。”
三人齐齐点头,冯妈妈看我的眼神有些吃惊。
她大概以为我会在母亲的丧事上做手脚,使绊子吧?
要不也不会在见到我的时候那样的言辞激烈。
我暗地里苦笑,难道在她眼中我竟是个连死者都不放过的恶魔?
“首先要把夫人请到板子里,然后要撘起来灵堂,换丧服,府里的装点,去报丧,另外......要有......孝子哭灵,摔盆,打幡儿,守灵,哭孝......“
显然,在孝子一节上冯妈妈停顿良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这也是为什么我明知出殡风俗仍旧要让她来指点的缘故。
莫说孝子,母亲之所以会死,跟刚刚进门的三个弟弟是有脱不开的干系的。甚至于,母亲不惜脏了自己的手坏了自己的名声都要把家义扔进河里去。
如今却要让她视为仇人的人站在她的灵前打幡哭丧,做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且不论躺在棺材里走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的母亲受不受得,她的这个忠心耿耿的奴婢就未必能接受。
好在现在她主动提出了这件事。
绿寇又细细的问了几句,冯妈妈都一一的提出了具体的要求,想必是母亲早早的已经向她交待过的。
宋妈妈在一旁朝着两人干瞪眼竟插不进话去。
兹事初定,绿寇执笔将其中条目一一的记录了下来,又与冯妈妈念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递与了宋妈妈瞧。
事无巨细,一一条陈,宋妈妈也无可多说,只好又把册目交还给了绿寇。
到了抱厦,里面已经站满了人,整个厅堂都回荡着细细碎碎小声耳语的杂音,扰的人心浮气躁。
王妈妈站在门口笑着迎我,朝里面喊了一声“素净!小姐到了!”
里面的妇人们忙停止了交头接耳齐齐屈膝行礼。
我暗暗发笑,王妈妈倒比我这个做主子的更多了几分威严。
堂深处一抹白色身影,纤细合宜,袅袅娜娜,眼底红红,却上扬着嘴角。
不是莫姨娘还能是谁?
奇怪的是,她身边站着的孩子不是家诚,而是家义。
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了一块?
难道是莫姨娘去接的家义?
莫姨娘的院子离这里很近,听竹轩却没有半刻钟走不到。恐怕是家义一听说我在这里就赶了过来,莫姨娘却是磨蹭了半晌,给自己化了一个“悲伤无限”的妆才过来应个卯!
不得不说莫姨娘的这个妆化的真真不错,颇有几分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姿色。只是脸上的表情太高兴,陪着红肿的眼睛,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奇怪。
“姐姐!”
家义快步上前来向我行礼,被我牵着坐到了中堂的太师椅上。莫姨娘则莲步轻移,款款的摆着腰肢屈膝行礼唤了我一声。
“给姨娘看座!”
有丫鬟搬了小杌子过来放在太师椅的下首,莫姨娘也不恼怒,笑吟吟的坐下端了杯茶自顾自的喝。
绿寇站在我身边,接了王妈妈手中的名册点了一遍名字,按照原本当差的地点重新给每个人分了差事,一一说明了若是在差的过程中出了茬子的后果,众人听了忙七嘴八舌的答到:“姑娘您放心吧!我们定会好好当差的!”之类的话。
遣散了众人,我将家义安置在暖阁,跟着粗使妈妈们去母亲的库里请了棺材出来,看着冯妈妈将床上的母亲抱进了棺椁里。
从前丰盈美丽,双颊泛红的母亲,如今不过一副被皮囊包裹着的骨头,冯妈妈都能轻松的抱起来。
我不禁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母亲也是个苦命人。
“小姐,这盖棺若是在世的长辈不在,可不大吉利,可现在......”
宋妈妈皱着眉头过来跟我商量。
自报丧到现在也有一个时辰了,祖母却仍旧没有来。
“你们俩留下,按照冯妈妈的意思办事,我去请祖母过来。”
我心里隐隐觉得,祖母并不是因为有了什么事故,而是故意的。
若是我把绿寇带走,万一她也被绊住,家里就没了主事之人,只剩下一个冯妈妈上蹿下跳,必然是要出乱子的。
而一出了乱子,就正应了祖母的心思。
从前她留着我是为了制衡母亲,而如今,母亲已去,就是她开始牵制我的时候了。如今我以管家之人的身份在为母亲治丧这样的大事上出了茬子,只要祖母以她的长辈身份压制,我是没有什么理由不交出自己手里的权力的。
但是若是祖母真的这样做,管家的这些杂事就落到了她的身上。这一年来她的身子骨越来越差,显然是不可能亲自接手这摊子事。但是这个家里,除了我,她又能把家事托付给谁?
看来想要明白祖母的真正意图,是非往那里走一趟不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