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屋,我已经心下了然。
正房里寂静无声,连个丫鬟的身影都瞧不见。一旁的偏院里却闹腾的紧,青年女子娇蛮的吵闹声,妈妈们低沉的劝诫声,瓷器碎裂清脆声,已经不绝于耳仆妇们交头接耳的细碎低语顺着清凉的晚风一一传入了我的耳中。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是这个月里我第三次看见祖母的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小院落出现这样摩肩擦踵人满为患的情况了吧?
就是因为这样的状况见多了,连我身边的丫鬟们都已经难以引起惊慌的神情来了。
只需我朝后一个眼神,我身后的兰泠已经了然,大声的呵斥道:“你们平时就是这样当差的吗?各位嫂子妈妈们都是有脸面的人,难道是瞧着我没脸所以才这样踩在我头顶上顶风作案的吗?”
这个时候兰泠代表的就是站在她身后我。
妈妈们一开始还没有听到兰泠的声音,其中几个站的往后的还直推着前面的人口里大声嚷嚷着:“哎!哎!你们往前点,里面怎么样了?”
兰泠素来是个性子泼辣的,此刻见这几个蠢钝的仆妇驳了我的面子,伤了她的体统,不免羞恼,上前去一脚踢在了那仆妇膝上。将她一个倒栽葱踢到在了地上,叉着腰瞪着眼的狠狠骂了几句。
饶是这样,也过了半天前面的仆妇才知晓了后面的这一段事故,诚惶诚恐的低了头退到一边儿去。
在队伍的最前头我看见今天才进了我院子的细姐儿。
小姑娘似乎也知道自己这件事办的不妥,悄悄的垂着头挤到了人群的末尾。
我心下不禁暗自失望,原以为这个孩子从小跟着精明于人情世故的杜大掌柜长大,自然是知道什么事瞧的什么事瞧不得,什么事当上什么事当避的人才,不想到底是个孩子心性。
本想着训诫几句就放到那孩子身边的,如今看倒还是在身边好好的调教几天才是。
我朝着她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兰泠身后,示意她站在兰泠身后学着。
小丫头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见我面上并没有什么恼怒的颜色才磨磨蹭蹭的走了过来。
看来这规矩也是好好再学学的!
留了兰泠在外面训话,我忙带着绿寇和宋妈妈并身后几个粗使妈妈进了屋子。陈姨娘平素住的外间并没有人,但床上的一衾红缎锦面婴戏被仍旧半弯半垂的伏在床上,倒像是睡在上面的刚刚下来,连被都不曾叠上的模样。
我上前去摸了摸,天气已经逐渐转凉的秋日傍晚里,被衾中余温尚在,显然是刚刚离开不久。
既然陈姨娘的体温还曾留在这屋内,显然母亲也不过刚刚进屋片刻。
我不禁心下稍安,吩咐粗使婆子们在外间稍等,只带了宋妈妈并绿寇进门。
果然屋子里一片狼籍,母亲满面泪痕的站在那个已经空空荡荡了的博古架旁边,眼圈通红,嗓音嘶哑仍旧在朝着祖母大吼大叫。而祖母则穿着一身家常真紫比甲在杜妈妈和红裳的服侍下满面笑容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喝茶!
“你这个小畜生!”母亲见我进来,脖子一粗竟开口就是一句骂:“我养了你十二年,你居然帮着外人来害我!”
是啊,你养了我十二年不就是为了将我送给外人做礼物吗?
哦,不对,是十五年!
我自嘲的笑了笑,许是已经彻底的接受了重生一世的这件事,我竟然也会偶尔忘却前尘。
但是午夜梦回,我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个勃发的新生命在我腹中无声无息的成长。
而醒来的时候剩下的不过腮边几滴清泪和胸中的一股嗔怨。
“你告诉我,如今是不是府里的事你在管着?那你把那个贱人藏到哪里去了?”母亲猛然想要上前来抓我,不想脚下一滑竟被自己丢在地上的碎瓷所绊,要不是身边两位妈妈搀扶定是要跌在地上的。
一旦站定,母亲下意识的抚摸了自己尚未隆起的肚子一下,眉眼中满是担忧。
这才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儿的万般疼惜,而我......无论前世今生于母亲眼中都不过一枚棋子。
这一幕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只好默默的往前踱了几步,走到了祖母身后。
正是晚霞漫天的时候,万道光芒从母亲的身后映了进来,勾勒出了她有些消瘦的身影却模糊了她的面目,泠泠丁丁的好似一剪纸片立在那里,说不出的萧索寂寞。
原本想脱口而出讽刺的话在我心里口中打了个转儿又收了回去,我只默默的垂下头整了整我的衣袖。
祖母抬头深深的望了我一眼,其中带着惊异,欣喜与疼惜。
我心下略感嘲讽,祖母是认定了我会在今天对母亲摊牌,所以才沉默至今等着我回来的吧?
要不何至于任着母亲口吐狂言摔碎了一地的花瓶摆件儿都如此的无动于衷?
真是我的好祖母呀!
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想要维护住那点虚伪的亲情?
不敢直面自己儿子媳妇的劣行,就想着把自己平日里千疼万惜百般呵护的外孙女放在前面做靶子?
只此一瞬,平日种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带给我的感动顷刻间烟消云散。
我抿嘴一笑,朝着母亲倾身福了福,喝了一盏茶清了清嗓子便开口道:
“母亲以为我以一介阁中女子,上面祖母母亲尚在,为何能管家?母亲又以为莫姨娘一介勾栏女子,市井出身,为何能连诞三子而入府?母亲又如何以为一个常年卧病善妒无子的正室和身强体健才德出众子嗣昌盛的平妻,这个家更当由谁来当?”
突然满室寂然。
一滴眼泪挂在母亲雪白的腮边还没来得及落下就随着母亲骤然改变的表情改变了路径,斜斜的滑进了脖颈儿间层层叠叠的衣裳里不见了踪迹。
我能掌家是因为祖母的支持,母亲无法干涉是因为孝道;莫姨娘能进府是因为父亲的宠爱,母亲无法拒绝是因为妇道;而最后一句,则是暗示她现在最大的依靠正静静地伏在她的肚子里需要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容不得半点闪失。
显然母亲听懂了我的话,沉思片刻后虽然爆发了更剧烈的哭声,却再也没有了咒骂之语。
“母亲要小心身子,有什么话不妨等父亲回来再说。”
想想平素父亲对母亲的小意温存,有多少是因为在外面风花雪月后面对与自己同甘共苦的这个结发妻子的愧疚。
看见如今颜色颓败失魂落魄远没了往日风采的母亲我不禁暗暗叹息,可恨之人常有可怜之处。
面对陈姨娘母亲尚可说服自己这不过是用来生孩子的工具,可面对那貌美如花的莫姨娘和三个与父亲眉眼相似的庶子的时候,母亲又该如何自处?
也许父亲对母亲而言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情人,她的爱人,她作为一个妻子可以容忍丈夫纳妾,作为一个爱人却不能允许他三心二意爱着别人。
看着刚才还笔直着身姿站在我面前的斥责的母亲眼中的光彩一点一点的流逝,最终身体一屈弯在了地上抱着臂膀哭泣我不禁也有些伤感。
或许是因为纳了陈姨娘让父亲心怀愧疚,花了更多时间留宿在母亲房中,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变故让母亲有了身孕,但这个孩子却也是在上一世直到我被母亲毒死都不曾出现的。只是前世这个孩子不存在,这一世这个孩子出现却一切都晚了。我已经和祁王勾连,莫说是就此收手祁王不会允许,就是已成定局的家中情势也万万不会与此止步。
一切已是覆水难收。
善恶到头终有报,眼看的这个女人欠了我腹中孩儿一命,终究是要靠命来抵的。
只是稚子无辜,最好等到母亲产下胎儿再下手吧!
“母亲到底是家中主母,是父亲的结发之妻,如今又......有什么话不能等父亲回来再说呢?“
我的轻轻的低语飘荡在屋子里,不像是劝慰倒像是叹息。
前一句提醒她自本朝以来,宗子传嫡不传长,母亲占着大义,并不毕如此悲伤,第二句提醒她自此父亲负心于她,气势不免弱了一截,正是利用的好时机。
只是母亲仍旧是闷头哭泣,似乎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
我心里知晓母亲伤心的并不是那些家产名声,而是那个她一心信任的人终究负了他们之间的一段情......
这样的情殇只有自己疗,别人说什么也是不管用的。
我朝外面唤了一声,几个粗壮的婆子一溜烟儿的站了进来,低着头行了个礼等着我吩咐。
“蔡妈妈,齐妈妈,麻烦您两位跟着母亲身边的两位妈妈送母亲回去吧!”
两个面相憨厚却精明能干的妈妈齐齐蹲身应了一声是陪着母亲出了门。
“你们去院子里候着,我一会有话问你们。”
我朝着其余的婆子摆了摆手,那几个婆子脸色一青,噤若寒蝉的退了出去。
剩下的都是原本我派去守着母亲院子的,而派去的两位妈妈却是在祖母院子里看守上夜的。她们心中知晓我没有当面训斥必定是后面要单独发落,个个都是心中不安,想要求情却不敢,只能退了出去等着我训诫。
祖母看着那几个原本在自己身边当差的妈妈微微一笑,并没有作声。
地上虽然零零碎碎的碎了不少东西,却并没有饭羹一类的东西,大多都是祖母房中的摆件,有些还是祖母的心爱之物,原本是摆在祖母内室,这次特意搬过来的,而如今已经到了掌灯十分,显然因为母亲正赶在了饭点上,祖母还未来得及用饭。
“去瞧瞧厨房里都做了些什么?”我朝着红裳笑了笑又吩咐绿寇道:“去跟兰泠说,叫几个安生点的丫头进来把地扫了,再把损失的东西造上册,回头你照着选了库里差不多的送过来。”
绿寇忙屈膝应是,脚步轻快的跟在红裳身后出了门。
祖母笑着一一问了我去文府的事,又问了那文承祖的事的后续,不咸不淡的评论了几句,一丁点都没提刚才的那一场风波。
我不禁抿嘴一笑,如同那次我去看望莫姨娘一样,祖母也是只字不提。
我心下暗笑,虽说“不痴不傻不做阿翁”,可见祖母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眼见家势败落的可真是不多!
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她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有什么成见,所以才要特意养歪,甚至不惜连自己一个安度晚年的机会都搭进去。
我不禁想起了肖掌柜亲手交给我的那张薄薄的信笺。
素白的纸用上好的松烟墨写就,字迹是寻常读书人都会写的正楷,被我小心翼翼的收藏在柜子最深处的锦盒底端,上面用了只有九个字都对齐才能开启的九相玲珑锁。
里面写着一段短短的话:
“杨家太君窦氏,闺名贞嘉。徐州窦氏二房长子嫡女,于窦氏中排行第十一。有庶姐五,其一嫁与大理寺监正为妻,其二嫁与江宁织造庶三子,其一嫁与盐商胡家宗子,其一出家于当地碧落案,有庶弟二,其一早夭,其一于十岁溺水而亡,其姐俱皆无子。”
只此短短一笺,我曾阅读百遍。
看似寻常,其中疑窦丛生。
而最令我心惊的,莫过于尽皆无子这句。
到底是什么能让祖母的这一房里都只有女孩儿而没有男孩儿?是什么能让已经十岁了的孩子溺死在水里?又为什么上面五个庶出姐姐都嫁的非富即贵?最后会是什么让一个名门望族的这一支的女儿只有嫡出的这个孩子有了后嗣?
窦氏,是江南望族,怎么会让自己嫡出的女儿嫁给一个行商?
而细究母亲的容貌,不仅与祖母无半分相似之处,甚至与父亲都没有什么共通,反倒是与那个所谓端坐云端的弘化公主十分相像。只有父亲的眉眼处,与祖母有那么几分相似。
这里面是不是又会有什么封存的往事?
越往后走,越多的迷雾出现在我的面前。往常那些似乎已经熟识了的人也变得面目不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