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刚才在外面的事,大家已经尽知了。
站得离我最近的莫姨娘慌张的低下了头,不敢与我对视,只盯着脚尖看个没完;王姨娘隔着祖母悄悄眺望我,一脸担忧的神色;家信仍旧是一副古板模样,看见我进门,忙拉着家义起身,要向我行礼;乳娘也从炕上直起了身子,只等随着少爷们一道向我问好。
只有祖母,一副怡然不动,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样子。
我在心里暗暗一笑,这才是大将风范!
向祖母问过安后,又与众人厮见,俱是按照寻常礼节。
祖母淡淡的说了一句:“自家人何必这样多礼,快坐下就是!”
权当做与我的应和之辞。
我忙笑着应了。
平素用饭,我都是坐在祖母右手第一个或第二个位置,可现在已经被家信、家义两兄弟坐满,我只好在左手边站定,略犹豫了一下,坐在了左次席上。
左为尊,右为卑。
左主席,按理该是父亲的位置。
祖母就顺口问道:“你父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莫姨娘王姨娘俱望向我,一副合该我来应答的样子。
我不禁撇了撇嘴。
真会见风使舵!
像王姨娘这样深宅大院的,未必知道父亲在哪里是寻常,你莫氏消息四通八达,不在府里的时候都能翻起那么大的风浪,更何况如今进了府,更是如鱼得水,自有自己得力的人使唤,还能不知道父亲如今人在何处?
不过是怕祖母责备,平白的冒头,得不着好处反而可能吃排头罢了!
我不慌不忙地搁下手里的汤匙,恭声答道:“父亲来信,大约三五日内就能赶回来。”
接着,我笑了一笑,道:“等到父亲回来就好了,外面的事就都能有个章法,孙女儿也好腾出手来,好好整整园子里的事。”
我大大方方的瞧了莫姨娘一眼。
站在祖母身边的莫姨娘手腕子一抖,引得杯碟相击,发出清脆的一声。
祖母就瞟了莫姨娘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
显然尽知我与莫姨娘之间,打得是什么机锋。
虽然只是这样一个字的回答,却足以表明祖母的立场。
你莫姨娘上蹿下跳,作威作福,不就是以为老太太会站在你身后吗?
那我现在就把话挑到明面上来说,让你看看你以为稳固的依靠,不过是个纸糊的灯笼,平素里瞧着又明又亮,挺像是那么一回事,可到了真章上,不过风雨一吹,就糊了纸面散了架子,上不得台面的而已!
中间有了这样一节,桌子上坐着的人都不免有些讪讪的,自然是吃的了然无趣,再加上正是孝期,也不好大吃大喝,桌子上摆着的不过是些清淡素菜,愈发没了滋味。
大家索性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训诫,一顿饭吃下来没意思的很。
唯有家信一个人,似是全然没有感受到这尴尬的气氛一般,面色自若,举止端正,恭恭敬敬,严严整整的用了一顿饭,那种义正言辞的表情,好像在教育众人,原该一行一止都严格遵循圣人言。
我不禁在心里暗暗敬佩自己的这个弟弟。
这世道,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多得很,甚至还有许多读书人穿着长衫,嘴里满是之乎者也,却做出些偷鸡摸狗,招摇撞骗的勾当,更有甚者,利用圣人之言蛊惑人心,奸人妻女,甚至做出些杀人越货的恶行。
像是这样真心里信奉孔孟之礼的人,寥寥无几,更何况要用上程朱的那一套“格物致知”来约束自己的一言一行?
但凡是我做不到的,我都会怀有一颗敬畏之心去看待。
对于一个九岁大的孩子,能有这样超脱的觉悟,我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只得敬而远之。
用过饭后,自有祖母屋里的小丫鬟端着盛了温水的小黄铜盆鱼贯而入,屋里主子们随身的大丫鬟跟在后面进来,服侍主子们洗过手后,复又退了出去。
红玉另带一群小丫鬟进来奉茶。
大家一边喝茶,一边闲话,祖母就回头吩咐莫姨娘和王姨娘道:“我和孙子孙女儿们说说话,你们下去吃饭吧!”
两位姨娘忙屈膝行礼,仍旧摆了装满蜜饯干果的大红攒盒在炕桌上,才退出门去。
祖母就与我商量,想要在自己出家之前,再宴请一次平日里常走动的夫人们,也算是给外面一个说法。
我马上就明白了祖母的意思。
自母亲去世后,家里面怪事频出,外人不知道其中底细,更容易传出些不切实际的风言风语。
她老人家这是怕别人以为,母亲是为她所害,她现在为了躲避责任,所以遁入空门来逃避刑罚。
也怕夫人们以为,是我们祖孙二人争夺掌家的权利,她老人家因为败落而被迫入清净地修养。夫人们为了仍旧与我杨家来往,不得不二者取其一。
已经失了势的老太太和年纪尚青,还未及笄就已经掌管了家务的嫡出小姐,哪个更有利,明眼人一下便可品出其中的滋味。
我暗暗咂舌。
可想而知,祖母虽然身子入了佛门,心却半点都没有脱离出这俗世去。
像他这样生性爱热闹的人,就是到死,只怕也不能离了这人世间的喜怒哀乐去。
也这原是个人的造化。
我笑着点头道:“您这个主意好,将来各位夫人若是上门探您,也知道个去处!”
祖母笑着颔首,表示对这个说法的赞同。
这样也好,由祖母出面澄清,总比我出去自我辩白来得有说服力。
既然是双赢,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就是操办一场宴会,也没什么难的。
“只是...”我话锋一转,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准备这些倒是小事,可咱们家现在的情况,孙女儿以为,并不适合大张旗鼓的张罗这些宴饮玩乐之事。而且咱们家里的人都要吃素,可客人们进了家门,总不好让人家也跟着受委屈,要是这样素一桌,荤一桌的坐,又把客人们都安排到了一堆,咱们主人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到底也不像个样子!”
想想那种情形,就觉得可笑。
祖母点了点头,笑道:“自然是你说的这个道理,而且现在你父亲还没回来,你母亲如今还躺在......我老婆子也没这个心情搞这些花花样子!”
我忙接嘴,笑着应承了一句:“还是祖母您老人家见多识广,不比我们,做起事来毛毛躁躁的,没个体统!”
祖母心里也明白,我这是堵她的嘴,不教她再说这件事的意思,笑了笑,也不与我拧着来,问起三兄弟话来。
又听家信背了几段《朱子家训》,祖母推说自己乏了,叫王姨娘进去陪她说几句话,她老人家就要歇了。
我和几位弟弟都晓得这就是轰人的意思了,忙都退了出来。
王姨娘和莫姨娘并排候在门口,见红玉送我们出来,忙迎了上去。
王姨娘张口欲与我说些什么,偏红玉催促着她进去,王姨娘只能依依不舍的望了我一眼,随着红玉进了内室。
莫姨娘就抱过了家诚,用他挡着自己的脸,讪讪的上前来给我行了个礼。
我抖擞精神,侧身避过了,笑着邀请她:“姨娘和我一道回去吗?”
“小姐,我......妾......”
我忙摆了摆手,打断了莫姨娘的话头:“姨娘啊!你是个脂粉队里边的英雄,自然知道,有的事做下了,再怎么遮掩,也是没有用的。但,有的事,明明你没做下,但若是有人故意往你身上泼污水,你却可能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不管黄妈妈的一举一动,到底是不是由她授意的,但在我面前,黄妈妈代表的就是她莫氏。
莫姨娘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是心存侥幸,希望在我面前求个情,告个饶,我就能全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我摇了摇头。
可见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莫姨娘这样的老江湖,居然也会犯这种天真到蠢的毛病!
莫姨娘一时语塞,呐呐的道:“谢过小姐的美意,妾还要送大少爷回屋,就不劳累小姐拖步了。”
我笑着颔首,也不点破,祖母早就禁止莫氏踏步家信住处,自配了妥帖的人服侍他起居,她这番话,分明就是敷衍我,带着兰和莫姨娘淡淡的道了个别,出了正屋。
沿着屋外的回廊,蜿蜒曲折,檐下每隔三五步远就挂起一盏六角羊皮灯,一团团橙黄的灯光映射在庭院边的小水洼上,煞是玲珑可爱。
兰泠就笑道:“小姐,奴婢瞧您这架势,是要往陈姨娘那里去,奴婢可否先行一步?”
我有些诧异,挑了挑眉毛。
兰泠从来都是寸步不离的跟在我身边,难道是有了什么要紧的事?
可看她一脸喜气洋洋的样子,也着实不像!
我抬眼扫了她一下,问道:“怎么,我们”李大人“可是有了什么事务不是?”
兰泠居然没有生气,笑呵呵的道:“您就是这样,总没个正经!”又扯了我的袖子,跟我耳语道:“您吩咐我跟兰汐姐说的,我都跟她说了。我这下才明白,您总说各人有各命是什么意思!奴婢都跟她说的那么明白了,可看她还是......”
我笑着戳了她胳膊一下:“小蹄子,你现在也会编排人了!你还没说你要去干什么呢!快老实的跟我交待!”
兰泠嘿嘿一笑,学着我平日里的模样,眨了眨眼睛,笑道:“您早晨说的东风,把奴婢要的消息都给送来了!”
我想到,灵堂就处在外院的东边。
倒是叫她捡了一句现成的巧话儿,拿来堵我的嘴。
看来是我让兰泠查的盗窃之事有了眉目。
我点头道:“那李大人您要审案到几时啊?”
兰泠飞快的瞪了我一眼,跳脚道:“不是说了,叫您别这样叫我的嘛!”又想了想,接着道:“只怕今晚不得闲,您看着,随便找人服侍您吧!”
我不禁哑然。
说得轻巧!
我去哪随便找一个像她这么得用的!
但看她这副兴致勃勃的表情,想来审案之事,她是势在必行了,我也不忍心打磨她,只得任她去了。
兰泠一直将我送到陈姨娘院子里,才带了一个小丫鬟,自己执着一盏灯,去了。
便改由兰沁贴身服侍。
虽然不及兰泠聪明伶俐,胜在老实本分。又没有什么大场面需要她应承,到了陈姨娘这里,也无需看眼色行事,倒也滴水不漏,没出什么差池。
和陈姨娘坐了半晌,喝了一杯茶,能嘱咐她的,仍旧是之前的那几句话,来来去去的,说得我自己都烦了。
我就辞了陈姨娘,就此打道回府。
兰泠果然还在第三进院子里,看来是要通宵达旦的审查了。
我就换了衣裳,到西次间去寻家义说话。
不想他今儿睡得早,已经歇下了,只有兰汐、桃儿并莫姨娘派来的那个丫鬟守在床前。
“黄妈妈说,小姐屋子里没有住妈妈的规矩,所以她出去和门房的妈妈们休息去了。”
我哂笑了一下,倒是乖觉!
看来我今天一番做作没有白费,立竿见影的就有了效果,莫姨娘的丫头一见到我,像屁股着了火一样窜了起来,不待我问,就知道汇报黄氏的行踪。
我点了点头,叫了兰汐和桃儿两个随我来。
领她们进了东次间,兰汐立时就跪在地上,一边掉眼泪一边说自己错了,可是问她错在哪,她却只说,自己错在不该随着黄氏一道,先带二少爷去老祖宗那里。
我就叹了一口气,在心里暗暗道,孺子不可教也。
好在她不日就要出去,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将来提拔她做我的管事妈妈,也就免了教训点拨她的口舌。
倒是桃儿一副茅塞顿开的表情,垂头站着,好似暗暗思索。
我饶有兴致的问了桃儿几句,见她小小年纪,句句话都在点子上,就嘱咐兰汐,有事多问问桃儿,跟她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兰汐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
桃儿今年不过十一二岁,可兰汐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让她去听桃儿的话,确实会让她感到难堪。
可这也是桃儿的难题。
怎么能想办法,让一个比自己大四五岁,资历比自己老,又和自己同级的姐姐听自己的调遣。
这很不容易。
我想瞧瞧,这孩子到底有几分能耐。
桃儿面上有些怯弱的神色,可还是点头应了,我就打发了她二人回去,仍旧照看家义。
我又派了个小丫头去后面看看兰泠审案审的如何,小丫鬟回来,眉飞色舞的回话:“兰泠姐姐可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