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好一会,兰沁去请黄郎中都没有回来。
眼见天色愈发暗沉,兰泠焦躁的坐不住,不是在屋里踱步,就是到堂屋去瞧,看有没有人过来。
天晚风疾,兰泠每撩开门帘子一下,嗖的就灌进一股冷气来,她一边带着一身寒气疾走进门,一边抱怨:“怎么还不回来?这都已经申初二刻了!”
愣是急得团团转。
申正三刻,是我从院子里出发,往祖母那里去请安的时候。
欲速则不达,越焦急的盼着,越会觉得时间过得慢。
不如找点别的事做。
所以我仍旧坐在椅子上,捏着那支蜡烛,趁热打铁,继续思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凭借现在已知的,这血棺之谜已经渐渐的浮出了水面。
首先兰心制作了这种清凉糕,糕里或是有被称为“血见流”的草药,而这种草药可以导致人腹痛不止,中毒而死,或是掺了两种药,一种是“血见流”,另外一种则是害人性命的毒药。
兰心做好了这盘糕后,就把它交给了甘三泉家的,嘱咐她一定要想办法让乳娘、莺儿、文莲和绿寇四个人触摸糕点。
表面上看来,这四个人的联系,是都在家义身边贴身服侍。
我也曾被这种想法迷惑,反倒使得推论走上了歧途,以为她的目的是想要害家义的性命,或是除去他身边的心腹之人。
可实际上,这四个人最大的联系,是他们或是家义屋子里的管事之人,或是在我身边当差,能够独当一面的管家之人。
这就意味着,她们在当差的那天晚上,可以支配灵堂里的任何人,也首当其冲的承担责任。
兰心更算准了,绿寇生性谨慎,一旦发生了什么古怪,必定不会假手于人,要么自己查看,要么会派遣她信任的人先行处理,然后再自己核准一遍。
而在灵堂之内,最值得绿寇信任的,除了从我院子里出去,如今在家义院子里当一等大丫鬟的莺儿、文莲,还能有谁呢?
那阵怪风和突然出现的烛焰的跳跃,就是开启整个阴谋的开端!
明明是月明天朗的夜晚,突然间狂风大作,蜡烛摇摇,又是在灵堂这样的地方,任是谁,都不免会有些惊慌失措吧?
那么绿寇作为主管之人,自然是要挺身而出,维持秩序的。
只要触碰过清凉糕的手摸到蜡烛,包裹在烛身之外的一层封蜡就会缓缓消融,藏在烛心之中的“血见流”就会不断被烛火加热而挥发出来,喷溅在已经涂抹过特殊油漆的棺材上,使得漆层脱落,形成血棺的现象。
我捏着蜡烛,暗暗叹了一口气。
真是,好奇巧的心思!
兰心这一箭,算得上是中了数雕了吧?
血棺之事一出,人心惶惶,到现在还压制不下去,进进出出的仆妇,表面上看着都不甚在意,只怕在背后,要把舌头都嚼断了!
绿寇被祖母关进了静室,家义身边亲近的人一下死了三个,我最信任的管事如今还人事不知,能不能救回来尚不好定论,外院也折了一个马婆子,我还要重新抽掉出人手来照料陈姨娘和家义,灵堂上也不好缺了使唤的人,家里一下子就乱了套,想要重新理顺,只怕没有两三月是不行的。
另外一边,祖母又着急要搬出家里去,连带着母亲的丧事还要办,还有家里的一大批丫鬟们已经到了该放出去的年纪,又要空出一大堆缺儿来。或是从庄子上的老仆人家里选,或是从人牙子那里买,都是需要时间相看的。
另外家诚、家义、家信三兄弟,归家已经有了两三个月了,总不好老这样游手好闲的养在内宅,或者请了塾师,或者延请教习,总该有个立身处世的本钱才行。如果要去上学,总该有几个年龄相当的小厮陪着,这样又多出了一桩事来。
这些事情,只怕又要两三个月来安排妥当。
偏年关将近,庄子上的钱粮计算,一应人情往来,还有内外院账目的清查,都是眼前就能看得见的事,也正等着我去办。
兰心这一招使的,让我颇有几分焦头烂额、分身乏术之感!
正想及此,听闻堂屋里传来隐隐的脚步声,前音重,后音清,又有微微有鞋底拖拽在地面上的刮擦之声,我就明白这是黄郎中来了,忙整了整衣襟,从桌前站起了身,等着丫鬟们请他进门。
黄郎中今天穿了一件淡青道袍,仍旧自己背着他那个黑漆漆的药箱,一头长发也未挽起,只是随便的用一根发带束着,散落在脑后。
人瞧起来,就颇有几分慵懒的风姿。
眼底暗暗泛青,想来也是夜不安枕了。
我耷拉下眼皮,捏了捏袖角,暗自告诫。
人家歇得好,歇不好,与你什么相干?
少去惹麻烦!
黄郎中也垂着眼睛,一副不想看见我的样子,面上无悲无喜,淡白的像一张纸片子似的。
我感觉自己的嘴角抽了一下。
见惯了他行事毫无章法,突然这样高冷起来,还真让我不适应!
这种手足无措的感觉,好像只有见到蒋明,才会格外明显。
我忙摆脱了自己这些荒诞的想法,将发现蜡烛的事向他一一的说了。
“哦”
黄郎中点了点头,一脸的高深莫测。
兰泠忙捧了蜡烛给他。
黄郎中想了想,挎着他那个药箱往案前走了几步。
因为此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我心里竟然隐隐的有些惧怕,忙跟着后退了两步,一直将后背抵在了书架子上,才止住了脚步。
黄郎中抬了抬眼皮,一副吃惊的样子。
我朝他讪讪的抿了嘴,遮掩我刚才的失态。
他明白过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我故作不闻。
见他先把蜡烛凑到鼻子旁闻了闻,接着用刀削了薄薄的一片下来,放在唇边,尝了一下,又埋头从他那箱子里掏出了些瓶瓶罐罐,左来一勺,右添一滴,将那蜡烛放了进去,不一会就融成了一滩乳白的水。
他端着瓶子,凑在鼻下嗅了嗅。
居然一脸兴奋的表情!
接着朝我扬了扬那一瓶成果,满面笑容的道:“要不是不知道你,我还以为这瓶毒药是你配的!你猜的实在太对了!”
“确实是用两种药混杂而成。一种是靡草汁,就是你们说的”血见流“,另外一种是断肠草,就是毒死了你们家好几个人的那种药。”
我觉得,那个熟悉的黄郎中,又回来了。
接着他又探了口气,道:“配制此药的人当真绝妙!”
害了四个人的性命的东西,居然还能称作绝妙?
我不禁皱了眉头,追问道:“此话怎讲?”
黄郎中一本正经,道:“某家中代代相传,修学医术,从来都不知道,断肠草和靡草加在一起,可以相互抵消气味。这样精妙绝伦的方子,应该只有宫里藏着的密书上才有。”
宫里藏的......密书?
兰心居然能看到这个?
我原本以为,兰心不过是祈王身边,一个普通的暗卫。
不想竟然大有名堂似的!
可是,既然连宫中密藏之书都可以供下属如此览阅,为什么还要这样费力的到民间来探寻先帝之死的秘密?
要知道,宫中关系盘根错节,想要掩藏秘密,比之豪门大宅,更加不易。
如果先皇弥留之际,真的有什么特殊的交代的话,即便新帝登基,出于谨慎考虑,可以将知情的宫人屠戮殆尽,却无法将在御榻前侍奉的起居郎、内阁大臣、军机重臣还有只效忠于皇帝一人的东西二厂的司礼监太监全都杀尽。
只要有人活着,就会有消息走露。
其实我一直觉得,谜底还需谜面解,祈王把希望寄托在薛家身上,实在是十分的不理智。
可是想到祈王意气风发、刚愎自用的样子,我觉得若是我说出这样的话来,除了自讨苦吃,再没有别的用处。
所以我索性闭紧了我的嘴,只等着一拍两散的时候到来。
送走了黄郎中,早就已经过了申正三刻。我到西次间去寻家义,一道往祖母那里请安,可里间却只剩下了桃儿一个。
“妈妈已经陪着二少爷过去了。“
桃儿的脸上带着些委屈的神色。
我愣了愣,没想到会在我屋子里发生这种事。
“那你兰汐姐姐呢?”
“姐姐说不过妈妈,又怕小姐您不知道情形,所以留下了我,跟着去了。”
多半是那婆子,进门就想要给兰汐个下马威。
偏兰汐是没有管过事的,不知道怎么周转,又不够聪明,并没有听懂我那句话,自然慌了手脚,被人牵着鼻子走。
我点了点头,道:“那你随我一同过去吧!”
桃儿应了一声,忙低眉顺眼的跟在我身后。
进到祖母正屋,那婆子正和莫姨娘身边的大丫鬟一起站在侧厅的入口处说话,见我进门,忙上前笑着行了个礼,开口就道:“小姐,因您一直在东次间没出来,所以奴婢就......”
我暗暗的掐了兰泠的胳膊一下。
兰泠会意,上前一步,趁着她不注意,猛的给了她一个耳光。
“啪”
清脆的一声。
原本三五个聚成一堆,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的丫鬟婆子都停住了嘴,一时间静的掉根针都听得见。
兰泠笑道:“妈妈您不知道,这是我们屋里的规矩。见了小姐,行礼不等小姐点头,就起身的,掌嘴一下。无事聒噪的,再掌嘴一下。妈妈您初来乍到的,不知道这些规矩,所以就只赏您一下。”
黄氏瞪着眼睛,捂着面颊,满脸的不可置信。
兰泠柳眉一竖,叱问道:“您老这是心里有怨,还不认错?”
原本与黄氏交谈的丫鬟见情形不妙,也忙的跑开了,只留了黄氏一个站在那里,面对着我身后乌泱泱的一群下人,倒显得分外的渺小。
黄氏只好捂着脸,跪了下来。
我望着低伏在地上的黄氏,心里又冷了几分。
看我最近一举一动都有些被动,就以为有机可乘?
莫姨娘,你也把我想得太好欺负了些?
就是你,都不敢在我面前撒野,反倒指派一个不入流的下人,到我面前来作威作福?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
正好最近大家都心里不太平,索性闹兴起来,我就先拿你开刀,杀鸡给猴看!
“妈妈请起来吧!”
我冷淡着声音,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轻轻的抚摸着袖口的花纹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妈妈您是莫姨娘派来,照料二弟的,我也不好说您什么,只是您要是看我是个小姑娘,欺负我,那可就说不过去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到了我的院子里来,就该守我的规矩。
我不管你心里想着谁,念着谁的好,可面儿上,你就不该露出一分来。
想要在我院子里作兴风浪,只怕你还不够资格!
那黄氏垂着头跪在地上,也不吱声,滴滴答答的往地上掉眼泪。
几个祖母厅堂里当差的妈妈忙上前来簇拥着我,一边引我往门内走,一边笑道“小姐您是娇客,我们怎么敢惹恼您呢!实是这个黄嫂子,因为今日家里事多,所以糊涂了,小姐您别和她这么个棒槌一般见识!”
正好在门口遇上了红玉,急匆匆的赶出来,从门槛里边掀了门帘子,催促我道:“刚才就听着像您的声音,等了半天都没见您的人影儿。单等您开饭了,老太太催我出来寻您呢!”
我就点了点头,嘱咐了兰泠几句话,将跟着我来的人都留在外面,自己随着红玉进了内室。
果然人已经来得齐了。
回想起来,也是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一齐见到这么多人了。
自从母亲去世,丧仪交到我手里之后,我一般除了早晚各来祖母这里请一次安,整天都待在我院子的抱厦里,随时等着妈妈婆子们进来回话。
这还是这个月以来,我第一次在祖母这里用晚膳。
一张梨花木大圆桌摆在正当中,祖母坐在上首正中的位置,右手边第一个座位上,家信正板着脸,端端正正的坐着,下手是家义,垂头盯着眼前的碟子,像是入了神一般;家诚年纪还小,不能上桌,所以在炕边另摆了一桌,乳娘正半倚半靠的坐在炕上,哄着他玩。
陈姨娘,王姨娘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在祖母身后,手中各自拿着碟碗汤匙一类的物事,显见是准备给祖母布菜。
见我进门,屋里的人脸上流露出了迥异的表情。
我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