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晌午,祖母自然是要留我们众人用一顿饭的。水月庵的师傅们听说祖母已经搬了过来,也不免要过来拜见,就吩咐身边服侍的小尼姑回去与厨房说,叫她们送一桌素斋过来,算是份见面礼。
水月庵素来受杨家供奉,每年得个三五百两银子都算是少的,这一桌素斋,孝敬的不冤枉。
祖母乐得不劳动自己的人,笑呵呵的应了,和水月庵的静虚师太一左一右炕上坐了,讲些佛法。
家义不爱听这些,身子扭的麻糖一样,在我身边吵着,要出去玩。
我只得与祖母和静虚师太道了声恼,牵着家义的手,往后院的竹林里走走散心。
到了竹林外边儿,家义吩咐身边服侍的人在外边候着。
巩二媳妇为首的一群人都望着我。
知道他是要进去大闹天宫,怕下人们跟着拘束,我捏了捏他的小脸蛋,朝着下人们点头应了。
众人都候在竹林外,独我们姐弟俩往竹林深处走去。
一张石桌,四张石椅,迎面坐着位俊俏公子,一双眼睛星辰似的明亮,面颊白玉般皎洁。
我身侧的家义望见他就瘪了瘪嘴,一脸的委屈,拉着我就要往回走。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随着他的意图,看也不看那人一眼,转身往竹林外走。
“哎,小孩儿,你瞧,我送你这个!”
后面蒋明朗声唤家义,小孩子好奇心盛,走了两步,到底没忍住,回头瞧了一瞧。
是个糖画儿大凤凰,足用了两根木棍儿,才支撑住了。
我紧攥了家义的手,悄声问他:“是姐姐要紧,还是那么块糖要紧?”
家义惋惜的望了那大凤凰一眼,满面的依依不舍,转过头来随我往前走。
“哎,你瞧这个,喜欢不喜欢?”
家义偷偷看我脸色,回头去瞧,只见桌上放着个金光灿灿的陀螺,蒋明手里攥着根鞭子,呲着一嘴大白牙朝他讨好的笑。
完了!
完了!
就凭着手里这股暗暗往回的劲儿,我就知道,家义动心了。
“哎,你过来,这些全都给你了!”
家义朝我卡巴卡巴眼儿,汪汪的一双,莹莹的望着,跟那初生的小兽一样,满怀渴望,可怜巴巴,我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领着他往蒋明处去。
被蒋明的那些破铜烂铁吸引了目光,家义全然忘了他的誓言,将我这个好姐姐独个儿扔在一旁,埋头去翻腾蒋明堆叠在桌上的那些小玩意儿。
我在蒋明对面的石凳上落座,也未曾客气,执壶倒了杯茶,笑:“蒋公子这般穷追不舍,我也真是怕了,有什么话,快请交待个清楚吧!”
蒋明长臂一伸,夺过我手里的壶,飞快的攥了我手一下,笑道:“坐在那里,不冷么?”
又来这套!
管也不管别人说什么,反正他蒋大少爷只管自己想说的。
我挑了挑眉,疏离的笑:“冷又如何?不冷又如何?”
“你一定冷罢!”蒋明面上浮起一层涎皮赖脸的笑:“冷就来我怀里坐嘛!”
竹叶飒飒作响,想来蹲在上面的侍卫,也惊异于他们主子的大胆直白。
家义终于想起来,他的使命,除了被贿赂,还有护卫我这么一桩,稀里哗啦的把东西划拉到靠近我的这一侧,一边舔蒋明给的那个大凤凰,一边虎视眈眈的瞪着蒋明。
大凤凰的尾巴被舔得卷了边儿,黏在他头上,像是顶帽子。
我叹了口气,拍家义的肩膀:“乖,你先去那边玩吧!”
蒋明也看出来,我是怕家义把糖蹭到我身上来,噗嗤笑了一声。
我狠瞪了蒋明一眼,眼见他推了个信封到我面前,得意洋洋的笑:“你这姑娘,哪都好,就是小心眼的很。我就得罪了你一次,你就再也不待见我。每次见我,从不给个好脸色也就罢了,还从来也不听我把话说完......"
我在心里暗暗腹俳。
我小心眼?
明明是你鬼话连篇,听了也分不清哪句是真,那句是假,还不如全都不听!
虽然心里这般想,但我不好和他个毛头小子一般见识,抿了抿嘴唇,伸手接过了信封。
没有封口,没有落款,里面鼓鼓囊囊的,塞了一堆文书。
两张户籍文牒,一张叫张玉庭,表字昭文,圣化十四年生人,祖籍陕西凤阳县李家村,因父母经商,圣化十九年牵往辽东白城。另外一张,附在此张之后,乃是妇人张李氏的户籍,圣化十八年生人,祖籍亦是陕西凤阳县李家村,圣化三十一年,嫁与张玉庭为妻。
一张婚书,上面写着夫妻二人生辰八字,女方的小字,叫做“圆圆”。
两张地契折在一处,一张是陕西西安府的屋契,一张是李家村的地契。
五百两一张,汇通号全国可兑的银票,有十张,二百两的,有两张,一百两的三张,散碎的小银票都一卷一卷的匝上。
......
见我看完,一一的将文契收好,装回信封里,蒋明笑嘻嘻的道:“圆圆,咱们也该回老家去瞧瞧了!”
我握着信封的手一抖。
如果能就这么逃离这个家,该有多好。
新的户籍,新的地方,新的人生。
......
不过片刻失神,瞧见家义蹲在地上,摆弄蒋明给的那些玩意儿的背影,我就知道,这不过是我一个痴痴的想头罢了!
梦嘛,终究是要醒的。
且不说家里这一堆烂摊子,还有祁王的交待没有完成,就是真的跟了蒋明去,他到底少年心性儿,这会觉得新鲜,可天长日久,谁没个倦怠的时候,若是他真的抛了我去,重新做回他的蒋家大少爷,我又该如何自处?
我可不觉得,到时还会有那般的好运,能得重来一次的机会!
淡淡一笑,我将信封推回了蒋明眼前。
蒋明似是有些吃惊:“你不愿和我走?”
“为什么?”
“你这个家有什么好?处处让你操心,谁都给你找麻烦,你留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你是不是嫌没有成亲,这不要紧,咱们俩到了西安府,可以补办一个嘛!我有好些朋友,都在那里!”
“你和我走,以后咱们俩就是张玉庭和李圆圆,这不好么?”
蒋明一句接一句的逼问,愤怒一点一点染上了他的脸庞,使得他脸上泛着些粉色,像是桃瓣一样,让人沉醉。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是很好,只是......若是我跟着你走,只怕出不了这辽东,连着你都要被捉回来!”
蒋明听了我的话,气得直皱眉,声音猛然没了清朗,压得低低的:“你是怕连累我?“
我不想说,也许他会始乱终弃的话。
他还年轻,自然觉得,爱上的一个人,就是一生的故事。却不想,还有那千千万,只见新人笑,不闻故人哭的无处话凄凉。
我只望着家义玩耍的背影,不说话。
蒋明面上染着薄怒,眼角微微上挑,缓缓踱到我身边,凑在我耳边道:“我知道,你在为祁王办事!你这么个灵透人,难道真的以为,他会是什么梧桐木,可以让你得一世安稳?实话告诉你,他的一举一动,都存在当今圣上眼里,不过是被太后压着,才没动他罢了!你还真当他能翻起什么风浪来?不过是一只跳梁的小丑!”
“他自身都难保,哪里来得功夫顾你?你现在就随我走,马车现成的,就候在外面......”
我点了点头,低声应和他:“多谢你的提醒,我知道祁王成不了事。只是,我从不喜欢别人欠我的,也从不欠别人,应了人的事情,我总要尽力去做。”
蒋明嗤笑一声,直起身子:“冥顽不灵!”
知晓他本是好意,我也不欲与他计较,唤了家义过来,帮他整了整衣衫,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也差不多该是吃午饭的时候,我就不打扰公子清净了。公子有空的时候,还该回家去瞧瞧,蒋夫人和蒋二小姐,都十分惦念你。“
我一提回家,蒋明的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觉察自己失言,我只好朝着蒋明讪笑了一下。
蒋明与家里闹翻,说到底,还是为了我的事。
家义不舍得桌上的玩具,频频回顾,我却拉着他越走越快,只想尽力躲开蒋明的目光。
眼看就能见到仆妇们的影子,我嘱咐家义,莫要把今天见过蒋明的事告诉别人,连他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也都不能说,家义颇懂事,露出一个“我都懂”的表情,满面坚定的点了点头。
我笑着摸了摸他柔顺的头发,带他进了屋。
虽然做工精致,可到底是素斋,又是庵堂做出来的,面儿上摆着好看,尝起来却没味儿,又有那么大一坨糖在家义肚子里,不过随便动了几口,家义就说饱了。
王姨娘望着家义,盈盈笑道:“多吃点才能长得高,二少爷再用一碗吧!”
因家义是我带的,王姨娘对他,比别个少爷更多了几分亲近。
我忙笑着填补:“姨娘不必劝了,他在车上吃了好些糕点,不饿也是正常的。”
王姨娘不禁颦了眉,细声细气的劝:“吃糕点倒是无妨,只是连正经饭都不吃了,却是不好,还是该......”
祖母直朝我眨着眼笑。
我暗暗叹气,知道逃不过她老人家的法眼。
吃罢了饭,出人意料的,祖母把王姨娘支出去看孩子,留了我在屋里,服侍她老人家歇午。
“刚才来得,是蒋家的那位小公子吧?”
祖母倚在炕上,笑眯眯的望着我。
我坐在炕前的小杌子上,垂头应了一声。
“我原本就瞧着那孩子不错,不想还是个有长性的。”
只是赞叹了一句,就再没了别的话。
我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和祖母这样的明白人说话,就是通透些。
活到祖母这样,就能明白,嫁人不嫁人,生子不生子,没什么优与劣,不过是两种选择罢了。
要紧的,是活得舒心顺意。
“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你是手忙脚乱,按下葫芦浮起瓢,你可从中品出些滋味来?“
我不知晓祖母话里的意思,只是朝着她笑了笑,伸手倒了杯茶,奉到祖母面前。
祖母一时失笑,接了我的茶,摇头叹道:”你这孩子,真是谨慎得很!都到了这会,在我跟前也没句实话!“
叹了口气,祖母接着道:“咱们家里头,有双眼睛,老从暗处盯着,你可想明白了,她是谁?”
我清了清嗓子,反问:“您是何时知道的,她不对劲的?”
祖母一笑,满面慈祥:“你到底还年轻,经的事少,看不透人心。从她一面装着孤高,一面暗暗巴结下人,就该知道,她不对头了!”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祖母就已经开始怀疑她了。
难怪从那个时候起,祖母再也不用她请脉,宁愿换了医术平平的郎中进来瞧病。
可叹我还呆头呆脑的,把她当作自己人。
祖母合着眼睛,倒在炕上,似是梦呓一般念叨:”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我也就放心了!“
待到祖母睡熟,我从内室退了出来,换了红玉进去守着,兰泠提了个包袱过来,说是静虚师太指名,要送给我的。
里面包的是家义的玩具和那个信封。
长了一张漂亮的脸,总要比别人多得几分偏爱,连在个老尼姑面前,都多几分体面。
我将信封掖在袖内,带着兰泠进了偏房。
王姨娘坐在炕前和巩二媳妇说话儿,家信和家义并排躺在炕上,睡得正熟。
巩二媳妇见我进门,忙行了个礼,侍立在门边,我与王姨娘絮絮的聊了一会,多是些照顾孩子的琐事,听得我眼皮直发沉。
好容易等到祖母醒过来,因怕耽误了时辰,赶上城门落钥匙,进不了城,也未及用晚膳,我忙带着两位弟弟拜别了祖母,约好大年初一日,到庄子里来与祖母拜年,一路疾驰往城内赶,好歹赶在宵禁前回了家。
祖母和父亲都不在家,无处请安,以后大家都只在自己院子里用饭,我带着众人先去上房与莫姨娘说了几句话,感谢她今天帮我主持家里。又留了王姨娘在祖母院子里,暂时帮忙照应身怀六甲的陈姨娘和尚且年幼的家信,和莫姨娘在院子门口道了别,送家义回了他的院子,才满面风霜的进了自己屋的门。
兰芷正陪着位面生的妈妈,候在屋里。
一见我回来,兰芷忙迎上来替我宽衣,低声道:“小姐,一文茶铺那里给您来信了!这位妈妈说,一定要亲手把信交给您才行,等了您一下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