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小厮背手立在花厅中央,穿着皮毛边儿比甲戴着锦缎护耳的中年男子却殷勤的服侍在一旁。
进鹿鸣轩前我心里还有些忐忑,一开门看见此情此景我不禁莞尔。
厅中央的青年男子听见我进来的声音并没有回头,好像被正中墙上挂着的那副江河日月同照图吸引了目光。
这是父亲的一副得意之作。
一边是日薄西山,渐渐西沉的太阳照射着江河上下,一边却是月升中天,皎洁的月光倾洒在江面,一艘小舟在江面上留下几道浅浅的波纹。
我突然心下一动。
在祁王心里,自己是不是就如同那初升的明月,而他的二皇兄现在的皇帝是不是就如同那薄于西山的夕阳?
那么父亲呢?
父亲当年画这话的时候又是作何感想呢?
我快步走到祁王的身边去搜寻底下的落款。
正是祖父去世的前一年。
我的心沉了下去。
难怪祖母要说父亲是“中山狼”。
不管是今生还是前世,我和父亲的接触都不多。在我前世的印象里他甚至是一个和蔼慈祥的父亲,于我的今生而言,他只是一个薄情人。
这幅画如同揭开了挡在父亲面前的纱。
那个时候父亲也不过十六岁,杨老爷子一味的要求他读书,不许他插手庶务,可是父亲不仅不听管束,而且还在外面和友人一起凑了分子做起了买卖。
最后祖父的死也与父亲做生意有关。
父亲所谓的那个友人从前不过是娼妓优伶一辈,因为一味的赌钱喝酒倒了嗓子,又没了从前的好身段,不得已才改了行,做起了放利钱的生意。父亲当时少年心气,只想着要赚大钱,不想他那友人骗着父亲在外面签下了三千两的欠条,自己带着父亲出的本金和借的三千两银子连夜逃走了。当时父亲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祖父一心盼着儿子能考中进士,这件事一出把老太爷气得个十足十,当时就口歪眼斜晕了过去,再想过来就落在了床上,连句话都说不完全,没拖上几个月就撒手而去了。
此刻看见父亲的这幅画,我不禁想到了这段往事。
也许在父亲的眼中,杨老太爷就是那个阻挡着他散发光芒的太阳。
我不禁暗自讽笑,这个家里最明白的人大概就是祖母了吧?
“杨小姐好兴致,陪本王在这里赏画!”
不知道什么时候祁王已经转过了身来居高临下的瞪着我,脸上带着轻蔑的笑容。
不管什么时候见到这个人,永远都没有一句好听的话。
我撇了撇嘴,蹲身行了个标准的福礼道:“见过祁王殿下!”
饶是我放低姿态也是没有用的,祁王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径直坐到了主位上。
阳光透过窗棂照射了进来,照在祁王头上用来束发的黄杨木发簪和身上的那件青色蚕茧流云暗纹的短褐上。我在往下瞧,脚上的一双石青色圆头方口厚底布鞋上面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不断头的万福纹,随着他的动作在光的投射下流光溢彩。
我又不禁撇了撇嘴,在祁王这样的天潢贵胄的心里,只要穿着短褐带着竹簪就是穷人。试问他这样挺直着腰板堂而皇之的走出去,又是一身名贵料子,谁会真的以为他是个小厮?
真是个飞鹰走兽的纨绔子弟!
我暗自叹了一口气,径直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你怎的不给我斟茶?”
祁王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似的。
“您又没说您要喝茶!”
我的屁股牢牢的钉在椅子上,丝毫没有给他斟茶的意思。
“我现在叫你给我斟茶!”
祁王伸手取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的一放,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碰瓷声。
我看了一旁站在门边儿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望着我们的肖掌柜的。
祁王顺着我的目光望了过去,面上升起了两道可疑的红云。
“你先下去吧!”
祁王朝肖掌柜摆了摆手。
我不禁暗自叹气。
我正是以和肖掌柜的说话的名义来的鹿鸣轩,如今肖掌柜跑到门口站着,让人家看见了算是怎么一回事?
“先生请去耳室稍坐片刻。”
我指了指后面,肖掌柜笑着望向了祁王,见他点了头,作了一揖后快步去了内室。
我叹着气上前给祁王斟了茶,他瞪着我抿着嘴朝我伸出一只白净细腻的手,示意我递给他。
我伸手将茶盖扣在了茶碗上,顺着小几往他那边推了推。
祁王脸色有些不好看,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您这次来有什么吩咐?”
我干脆在他身边的椅子上落座,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慢悠悠的捧着喝。
我不问还好,这一问可算是彻底的惹恼了他,将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他的眉毛就横了起来。
“你还有脸问!都是你办的破事!“
仔细说起来祁王是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少年,就是这样生气的时候,看起来都带着点腼腆的妍丽。
“您并没有说如何做到,难道如今薛大小姐还打算进宫吗?“
我一想祁王说的就是薛大小姐的这件事。
“她是不想进宫了,可是现在她每三天就往我那送一封信,你让我怎么办!”
祁王越说越生气,脸上升起两道红霞来,煞是可爱,活像个娇羞的少年。再加上从小养在富贵乡,女人堆里,更多了几分妩媚阴柔,我倒是一时看愣了。
“你干嘛这样瞧着我!”
要说刚才祁王是生气,现在可就算得上是暴怒了。
他原本伸出了手想要捉我,到了一半却又觉得不妥,缓缓的收了回去,径自起身站了起来,团团的在屋里转着圈子。
我忙歉意的笑了笑,起身朝祁王欠了身道:“我是想着您刚才的问题,一时失了神。”
祁王回头看了我一眼,竟然有些失望,两边的嘴角都耷拉了下来。
说起来薛小姐的这件事还真是不好办。
如今姑娘已经芳心暗许了,难道还能找上门去让她把从前的东西都还回来不成?更何况祁王在乎的也根本不是那些物件,而是如何能让薛大小姐对他死心,又不会将薛家推得更远。
要知道如果把这件事拿到台面上来说,对祁王而言不过是一件风流韵事,可对薛大小姐的伤害可就大了。养在深闺里的女孩子怎么能就那么随随便便的收了外男的东西,更何况还写了那么多情意绵绵的信出去,甚至主动要求私奔。如果这层窗户纸真的被捅破了,莫说是嫁的出去嫁不出去,薛大小姐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不好说。出了这么档子事,无意薛家是要自此跟祁王生分的。到时祁王可真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祁王扭捏了一下,最终又坐回了我身边,微微的往我这边探着头,有温热的气息扑到我的面上。
我忙身后椅子深处躲了躲。
这样的亲昵不知为何让我想起了那个笑容灿烂的少年,他也曾和我这样呼吸相闻。
祁王的眸子突然变得幽深,抿了抿嘴唇,却没有说出什么。
我尴尬的捋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猛然想起上面光秃秃的连个饰物都没有。
“为今之计,只有拖着罢了!”
我再想不到更好的法子。
祁王突然冷笑一声,抽回了自己的身子去:“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我默不作声的整理自己的衣袖。
“你也是个女儿家,怎么不替她想想。她今年都已经十五岁了,下个月过了生日就要十六岁,我这样拖下去,她岂不是成了老姑娘?”
我万万没想到,祁王担心的竟然会是这样儿女情长的事,一时竟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
在我心里祁王虽然算不上胸有沟壑,但也是个颇有几分谋划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起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有一将成名万骨枯的古话在,更何况是要走上皇位?祁王这样左也顾忌右也防备,莫说是继承大统,就是保全自身都很难。
祁王又跟我发了一通脾气,埋怨我不该自作主张后跟在肖掌柜身后而去。而我一直精神恍惚,坐在鹿鸣轩想了好半晌才收回心思。
祁王这样单纯的人,动作又这样大,凭今上的手段不可能不知道。或许是时机不成熟,或许是今上还顾念着手足之情,才仍旧留着自己这个僭越弟弟一条命。但翻云覆雨帝王心最是无情,就是他会怜惜先皇血脉,留下祁王一条命却肯定不会留着我们这些帮着祁王作乱犯上的逆贼。我们这些小人物就是死不足惜,碾碎一只蚂蚁一样轻松。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东窗事发?
看来离开祁王已经成了当务之急。
喝了一盏茶,歇了口气,我整了整衣裳站起了身,准备仍旧回内院招待那些奶奶太太们。
有些事空想无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小姐!”
我以推门正好瞧见兰泠拿着一把伞候在门口。
刚才还晴着,不过一息的功夫,天边已经卷起了厚厚的积云,眼看着就要落下雨来。
秋天娃娃的脸,前一秒笑后一秒就哭。
我不禁暗自叹气,这世事什么不是变化无常?母亲前一秒还是当家太太,后一秒就成了一捧黄土。而祁王现在看着风光无限,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成了阶下囚?
“小姐”兰泠一边跟在我身边走,一边凑在我耳边低语:“刚才公子走的时候,转角那露出了个衣角,是浅黄湖绸上面绣着水草纹的。
今天只有薛大小姐穿了一件浅黄水草纹对襟立领的上衣。
我暗自苦笑,拍了拍兰泠的手,什么都没有说进了祖母院子的暖阁。
祁王行事崇尚光明磊落,自己又不知道遮掩,身边的人好像也不甚在意似的,偏偏薛大小姐又是个心细如尘的性子,发现是早晚的事。
众位夫人们已经开了席,将祖母围簇在中间,席上言笑晏晏,你敬我一杯,我笑你一下,热闹非凡,竟好似忘了这是一场丧宴一般。
不知道母亲若是泉下有知,看到这样的情景又要作何感想?
众位夫人见我来了忙笑着请我入席,我笑着辞了,执了一把壶给众位夫人添酒劝酒,站在祖母身后布菜服侍,听着众人的欢声笑语,不禁感到人生悲哀,光阴虚度来。
席上和我一样阴沉着脸的还有一个人,薛大小姐手里攥着一双筷子,一口菜都没有夹,阴沉不定的盯着我,好像能把人瞧出个血窟窿似的。
我知道薛大小姐心里的想法。
祁王身边带着一众暗卫,他们不可能让薛大小姐听见我和祁王的谈话。想必薛大小姐瞧见的不过是我送祁王出门的情景。虽然隔得远,但单单读薛大小姐写给祁王的信就知道她爱这个男人入骨髓,只怕他的身影几度入梦,只一个背影也足够让她确定那正是她的情郎。
我正值母丧期间,又管着家里的事,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原本还在陪着众位夫人说话却特特的赶过去见他,其中的关系不言而喻。
薛大小姐如今恨我亦如当年我恨薛家给薛郎定下的那位吏部侍郎的千金。
我只不动声色的侍奉各位夫人,待她们用完饭后又陪着她们往母亲的灵堂走了一遭儿,正好爷们儿那边的酒也散了,直接就将女眷送出了二门上了车。
想起薛大小姐临上车那个冷飕飕的眼神我还觉得胆寒。
内宅只供奉头七,中间陆陆续续的还有些来吊唁的女眷,大多都是跟着自己的丈夫来的,我一应都不熟,只寒暄着送到祖母那里,或是陪着用饭,或是坐着喝了一盏茶就送走,倒也清闲的很。三位弟弟都跟着吕掌柜在外面招待男客,早上起来的早,晚上睡得又晚,吕掌柜就和我商量让三个人直接在外院休息,也免得来回奔波,若是一个不小心再染上了风寒,我觉得吕掌柜说的有理,就派了宋妈妈带着几个仆妇去把父亲在外院的书房收拾了出来,让他们自己从院子里选了忠实可靠的人跟着搬到外院去服侍,被我派去照料的三位妈妈则每天晚上都过来向我汇报当天三人情况如何,知道吕掌柜觉得家义虽然年纪小但十分机敏,也让他跟着家诚待客,我心里十分高兴,笑着赏了三位妈妈各二两银子。
兰泠看我喜笑颜开的样子不禁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