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寇只怕还要在祖母那里住上一段日子。她受了风寒,住的地方又逼仄,你把她平素惯常用的东西都收拾出来,再去家义那院子里打点出来莺儿和文莲的东西,一道给她们送过去。她们被关在里面就是病了也煎不得药,再准备些丸药和清凉油给她们。”
兰芷笑着点头道:“绿寇姐姐的东西奴婢已经送过去了,莺儿文莲两位姊妹的东西奴婢等不好乱动,就送了奴婢自己体己的过去。”
没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人竟然有这样一份玲珑的心思。
我朝他赞许的点了点头接着道:“另外顾妈妈人已经这样,赏她一百两银子发丧,去送一封信给顾三,让他赶紧回来。化城到这里不过三日的路程,等他回来再发送也来得及。这里面不懂的事儿你就去问宋妈妈。可千万要注意,别让她拿捏了你!她的话你只做个参考就是了。我一会给巩二媳妇儿写一封信,你尽快给我送出去,拿了我的对牌安排车马去庄子上接她们一家回来。”
算算日子,巩二媳妇儿也该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原本是打算等到孩子过了周岁再让她到家义屋子里当差,但没想到顾妈妈的事发生的这么突然,我只好临时改了计划。但愿她不会怪我的唐突。
吩咐过了兰芷,我带着她和宋妈妈去了安置顾妈妈的屋里。
兰泠搂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站在床前,那孩子整个儿人都木木的,身上套着一件肥塌塌的青色棉袄,袖口处蹭得锃亮,五官长得和那顾氏很有几分神似,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床上已经进气多出气少、只剩下细微喘息声的顾妈妈,既没有特别的哀戚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那样平静的望着自己临死的娘。
我一进门就感到一阵古怪。
那孩子望着自己的娘亲,眼神竟然像冰一样寒凉。
从顾妈妈口中逸散出破碎的语句,因为声音微弱而时断时续,绿寇望了站在自己手边的孩子,跪了身子去听。
屋子里回荡着顾妈妈反反复复呢喃的几个低回的音节,绿寇看向我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顾妈妈她...叫...二少爷...”
我不禁心酸,忙拿了帕子拭眼角。
这个顾氏,叫人说什么好!
平日里做人就做得糊涂,偏偏临死了嘴里念叨的不是自己的儿子丈夫而是家义。说她是忠仆算不上,说她是奸仆她却又不是。做的不好不坏的,迷迷糊糊的就把一生过完了。
就像茶碗跌破在了地毯上,连个声响都没有就碎了个干净。
做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像她这样!不上不下,庸庸碌碌的埋没了一世光阴。
“跟顾妈妈说,二少爷没事,养几天就好了!”
兰泠朝我点了点头,依言在顾氏耳边说了,顾氏果然安静了几分。
那孩子攥紧了手捏着棉袄的边儿,抿着嘴板着脸往后边儿悄悄的退了一步。
自己的母亲走到生命尽头,嘴里心里挂念的却不是自己,他是如何的心如刀绞可想而知。
望着那孩子孤单伶仃的背影我只觉得心里涩涩的,更多了几分怜惜。
这样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挪不得脚步,寻了靠近门口的一张锦杌坐了,望着脸色愈发青白气息愈发微弱的顾妈妈,我小声的吩咐陪在我身边的兰芷和宋妈妈:“瞧这样也没几时了,去准备准备吧!”
兰芷颔首屈膝应了,面上带着点戚色,一旁的宋妈妈则满面春风的笑着行礼。
狗肉上不得席面!
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场合,就不管不顾的上前来争权抢功!
我厌恶的朝她们二人挥了挥手,宋妈妈张嘴意欲说些什么,被兰芷一把扯了下去,两人到了门口仍旧嘀嘀咕咕个不停。
不一会儿兰芷捧着个装了衣裳的托盘进来,身后跟了几个小丫鬟,或是端着水盆,或是拿着衣裳,一一低眉顺眼的跟着进了门。
我认得那盘子里的衣裳,真紫绣鸢尾花对襟立领珍珠扣齐膝镶兔毛风边儿比甲,姜黄鸳鸯藤马面裙,是我上个月赏了给我屋子里大丫鬟们的衣裳料子,兰芷原准备过年穿的。
毫不避嫌的拿了自己的衣裳出来给顾氏呵!
我不由打量站在我面前的兰芷。
乌黑的头发简单的挽了个纂儿,只插了一根柳叶银簪,上身穿着一件豆绿比甲,下面系了一条深蓝百褶裙,干干净净,严严整整,面容严肃的指挥着小丫鬟们给顾家的孩子净面净手换上素净颜色衣裳。
不及兰泠的面面周到,不及绿寇的心细如发,但也是个极难得的妙人儿。
将我的屋子交给她,也是极妥当的了。
窗户外面一阵婆子喧哗的声音,紧接着零零碎碎的脚步依次的靠了过来。门帘子一偏,宋妈妈领着几个妇人簇拥着莫姨娘言笑晏晏的走了进来。
见我肃容坐在屋里,几个婆子显然一愣,扯着的大嗓门陡然消声,一个个儿讪讪的缩着身子堆积在门口。莫姨娘也吃了一惊,忙上前来行了个礼道:“小...小姐...您也在呢...”
我挑了挑眉。
怎么,我该在哪?
扶着莫姨娘的大丫鬟九红,祖母院子里专管车马的李妈妈,母亲院子里管财务妆奁的大丫鬟柳红,家信院子里的大丫鬟芳华,家义院子里三位妈妈,家诚的乳娘王氏,还有,站在最后面的,一个面熟的妇人。
这是谁来着?
怎么瞧起来如此眼熟!
可是仔细去想,却记不起是哪个院子里当差的!
除了最后的那个妇人,都是丫鬟仆妇里有几分体面的。
“既然都来了,就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临死前亲人都依傍在旁是习俗,宋妈妈也是好意。虽然不乏趁机笼络的意图,但好歹也没有做出格,我也无意为难她。
屋子里的仆妇都松了一口气,轮流到了床前望了顾妈妈一眼,捏着帕子流了几滴眼泪就依次退了出去,剩了家义院子里的三位妈妈留了下来,等着帮忙停床等事宜。
“好歹也奶了家义一场,怎么这么年轻就......”莫姨娘只微微上前望了一眼就在我身旁坐定,一行说一行掉眼泪,眼圈儿被擦得通红,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我无心和她打太极,知道她不过是想刺探乳娘的死因罢了。以莫姨娘的本事,只怕出了这院子不到片刻就能打听个清楚,还不如直接告诉了她。
“顾氏是被毒死的。“
莫姨娘好像并不吃惊的样子,低头沉思了片刻,沉重的点了点头。
“姨娘......?”
莫姨娘扯着嘴角苦笑:“小姐,这事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前几日......奴婢喝得药里也验出了有毒...所以奴婢才...”
毒杀顾氏对莫姨娘无利可图,反而会让已经病重的家义更加惊慌。莫姨娘虽然不算疼爱家义,但到底亲生骨肉,也绝不会害他。
这样做对她有害无利,不是莫姨娘的手笔。
“你那里也查出了有毒?”
我挑了挑眉。
莫姨娘敛眉颔首:“是贱妾补身的药里发现的。妾每次用食用药前都会用妾养得一只猫儿试药,那猫儿喝了药不过半个时辰就肠断而亡了。”
细细的柳眉颦着,眼睛里含着点点泪光,饶是生过了三个孩子,仍旧是我见犹怜的模样。
我轻轻的呵笑了一声:“以姨娘的性子,若是有这等故事,只怕早就嚷得人尽皆知,怎的这次这样谦卑?”
莫姨娘杏眼微抬,轻飘飘的瞥了我一眼,那股慵懒的笑容又回到了面上,捏着一方素绢手帕子绞了三绞道:”妾若说这不是第一次了,小姐您可信?“
心思回转,我突然感觉灵光一现。
“自妾进门起,小到点心茶水,大到澡豆头油,无一不被人动过手脚。”
莫姨娘一副习以为常的口气,面上惫懒的笑中带着一丝倦意。
我耳边听着莫姨娘的声音却望着床上出了神。
如果是这样,那我想的可又对不上了!
一时间顾妈妈的病紧了起来,原本小声的呻吟突然大了起来,整个儿人蜷缩成一团窝在床边,面庞涨得青紫,胸口一起一伏的喘着粗气,俨然一副大限将至的模样。
顾家的孩子被丫鬟们推推搡搡的怂到了床前,宽大的棉袄显得他愈发瘦弱,缩着肩膀别着手臂,低垂着头望着自己躺在床上的母亲,一副想要落泪却又不敢的表情。
曾几何时,我也像一叶小舟一样,风雨无常,只得被狂风巨狼肆意推动;曾几何时,我腹中骨头被生生打落,我也像他一样只能默默感受生命的流逝而束手无策。
我望着眼前那个孤苦伶仃的身影感到鼻尖一涩。
“小姐...小姐...您听见妾的话了吗?”
我朝着莫姨娘胡乱的点了点头,径直起身出了门。
正午当时,冬日的阳光格外清透明媚,被薄薄的冷风一吹,登时神清气爽,精神一振。
我自嘲的用袖口拭了拭眼角。
从前心怀仇恨,不管做什么都是百折不挠的,就是再苦再难都不曾掉过眼泪。如今母亲去了,祖母也即将出府,大仇得报,反而为了一点事就伤春悲秋起来。
是不是这人身上担子少了,就变得格外脆弱起来?
莫姨娘被自己的丫鬟九红扶着跟在我身后出了门,兰泠比莫姨娘慢了一步,给莫姨娘见了礼后在我身后不远处站定。
“姨娘说的我都知道了。”我和莫姨娘并肩向外走去:“既然姨娘心里对此事有了防备,那我也可多放心些。两位弟弟我是鞭长莫及,还要劳烦姨娘费心。”
莫姨娘知道我说的是实情,家信在祖母手里,家诚养在她屋里,都是水泼不进火烧不进的去处,笑着点头应了,在院门口携着我的手道:“妾知道小姐这些日子忙碌,偏又出了这样的事,不如妾来帮顾氏办了这丧事吧!好歹我们也曾主仆一场。”
办丧事是假,刺探我院子是真!
我满面感激的笑着:“知道姨娘是个实诚人,只是家诚年纪还小,这红白两事容易冲撞了孩子,还是留在我这办了吧!“
莫姨娘深望了我一眼,面上带着了然的神情,笑语盈盈的屈膝道了一声:“妾谨遵吩咐!”被九红扶着去了。
“小姐,您不去查看灵堂了吗?”兰泠扶着我往群房走:“这里奴婢盯着也不打紧。”
我凑在兰泠耳边轻轻耳语一句,引得兰泠瞪大了眼睛:“小姐,这能行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笑着捏了捏兰泠的手。
兰泠似是没有想到我会如此轻佻,愣了一下后突然红了眼睛。
“怎么了这是?”
我站在廊下揽了她的肩膀,感受她身子微微颤抖。
这一年来我长得飞快,如今早已高过了兰泠。
“好久没有看见小姐如此开怀,奴婢们都...“
“我知道!”我笑着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替我担心!”
兰泠擦了眼泪随我进门。
顾氏已经咽了气,丫鬟们正忙擦身换衣,兰芷站在窗户边上指挥着妈妈们抬了板子进来,见我进门忙上前来行礼,脸上带着点郁郁之色道:“小姐,您看这棺材停到外院顾妈妈家的房子里可合适?”
在主家的院子里咽气已经是不吉利,不可能再让顾氏的灵柩停在我的院子里。
“不必了,收拾好了就先停到母亲灵堂的侧室里吧!”我朝她摆了摆手:“对外就说这是母亲身边的忠仆,见母亲去了悲伤过度,得了急病没的。”
忠仆自然会有丰厚的赏赐,不管顾家的孩子将来留在杨家还是出去当差,人家都会夸赞他有一位忠心刚烈的母亲。
兰芷忙红着眼睛屈膝道谢:“奴婢替顾妈妈谢过小姐!”
虽然顾氏的死不怪兰芷,连黄郎中都说即便是当时就替顾氏诊治也不过是缓解片刻,但兰芷还是对顾氏格外愧疚,也就愈发希望顾氏的丧事能办得体面几分。
但凡良心尚存的人,都有救赎之意。
到底是谁,用心如此歹毒,推动了这一幕又一幕的事故,在背后操纵着杨家。
抑或是,不止杨家。
瞧过了顾氏,兰芷和宋妈妈正陪着我站在屋檐下商量做法事的事儿,远远的一个小丫鬟连奔带跑的飞奔而来。
“小姐...小姐...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