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泠正候在屋子外面,一见我出门就迎了上来,面上带着郁郁的焦急之色。
“可是周管事有了消息?”
兰泠苦笑着摇头:“是二少爷,高烧不止,连黄大夫都没了办法。”
风寒本就危险,更何况家义不过稚子,比起寻常人更多上几分风险。
一路往院子里疾走,我一边后悔,早知如此,我何必跟他一个孩子较真。现在可好,搞不好真的就误了他的性命。我虽然算不上什么良善之人,可也不想自己的手上沾染这样无辜孩子的血,要不我也不会一力维护陈姨娘肚子里的那个。
可是我隐隐的感到,即便是知道有风险,我也还是会罚他。
小孩子最会看人眼色。
如果这一次他知道你因为顾忌而纵容了他错误的举动,日后他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你的底线。倘若第一次不能在孩子的心里形成一道规范,那日后必定要花费千百倍的力气去弥补这个隐患造成的麻烦。
如此想来,我又多了几分心安。
与其在这里追悔往昔,倒不如尽早捉住真凶,从源头上扼制。
这件事的起因原本不过是一次意外,如果不是密切关注着家里的动向,又颇有几分手段,哪里能掀起这样大的风浪来呢?
这个家里有这样本事的人,我实在是一个都想不到!
可若说是外头的人,陆家算是最有可能的了。既有手段又有动机,可想这要么迅速就做出这样周密的安排,这样精准的掌握家里的动向,就是把整个儿家里头的下人都换成陆家的人,也不可能做的如此天衣无缝,一环紧扣一环,连祖母这样狐狸似的人物儿都瞧不出分毫来。
我暗自哂笑,最近家里悬案还真是多!
先是那个装神弄鬼的檀香莫名其妙的死在了井里头,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桩血棺冤案,若我不是这瓮中人,我还真有兴趣写上一本《杨家内宅冤案录》!
撩了门口的石青仙鹤刺绣门帘子迈步进门,内室重重的掩着帘幔,有一股子混杂了酸馊和草药的气味儿扑鼻而来。越往里走,那股子难闻的味道就愈发明显,冲刺的人胃里头一阵一阵的翻腾。
床前竖着一道百花迎春鲛纱屏风,我带着兰泠从屏风内侧转到了床前,正好可以瞧见外面一双男人穿的玄色云头鞋。
“晚生可否和小姐单独说几句话?”
隔着屏风,黄郎中低沉的声音迂回的传了进来,话音里带着不可错识的严肃。
我低头望了一眼沉沉睡在床上的家义。
小小的身体只占了半张床的长度,微微的侧着身蜷缩成一团。往常饱满嫩白的小脸因为发热而变得通红,额头前的头发被汗水濡湿紧紧的贴在脸畔。
我掏了帕子出来想要替他擦擦汗水,却被那灼人的温度吓得一缩手将帕子落在了地上。
我直觉得心口像被大山压住了一般,沉得喘不过气来。
一个两个,怎么生在这个家里的孩子连平平安安的长大都成了奢望?
“先生就请在这里说吧!”
我吸了一下鼻子,靠着床边坐了下来。正巧兰芷端着一盆水近前,我拧了一方帕子亲手替家义擦脸。
左右不过是那些含糊其辞的话,哪里还用得着背人去说!
“杨小姐,您当日请我来的时候,我就曾说过,我不是那些寻常郎中,小姐要听我的!”
不知为何,平日里总是一副医痴模样的黄郎中竟突然生起气来,一改往日温和木讷的模样,音猛地拔高了一个音阶:
“小姐您可知道人命关天,一刻也耽搁不得!”
人命关天?
一刻也耽误不了?
这是什么话?
就是得了风寒,人命关天,他此刻站在外面,分明就是已经治疗过了,又有什么耽误不得的?
我俯身望了望身边的家义。小小的人儿轻轻嘤咛了一声,紧紧皱起了眉头,攥紧一双小拳头辗转反侧,十分痛苦的样子。
念头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难道......家义不是风寒?
“先生请先去耳室里稍候,小女马上就过去。”
黄郎中冷哼一声拔腿就走,兰芷忙安排了一个小丫鬟去引路。我吩咐了兰芷等人几句后也带着兰泠去了位于我书房旁边的耳室。
不同于祖母将耳室用作储存杂物,我这间耳室装饰简单,不过一张书桌一把官帽椅一只净白花瓶,是我平素里用来宁心静气、写字作画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这间耳室刚好位于拐角,是两个暗卫平日里安身之处,我写给祁王的每一封书信,也都是在这里转交给信使。
黄郎中负手站在案前,听见我进门回了头,瞥了一眼随在我身后的兰泠。
“是我的心腹丫鬟,有什么话直说不打紧。”
兰泠退了一步站到了墙角,一副生怕我吃了亏的表情虎视眈眈的盯着黄郎中。
饶是气氛再沉重,我也不禁莞尔一笑。且不说人家黄郎中出身朗州黄家,那个专号称出太医院掌院的行医世家,深受当朝每一位皇帝信任,什么样的名门闺秀求不到,就是眼前的黄郎中,仔细瞧去也是翩翩少年,哪里就看得上我一个商户之女。
“令弟不止风寒”
黄郎中紧紧的盯着我,眉头深锁语气严厉,竟是一副声讨的口吻:“令弟还中了毒!”
中了毒?
怎么会中了毒?
最近这个家里不止无头冤案多,中毒也格外多啊!
无名火起,气得我两肋生疼,强压了一口怒气,声音冷得像一团冰:“先生说我弟弟是中了毒?中了什么毒?可有解?”
黄郎中见我发怒面上划过一丝诧异,旋即五官都变得柔和起来,嘴角微翘竟似带了点笑意:“我给小少爷施了针,又用了催吐的药,小少爷本来中毒就不深,现在已经都吐了出来,毒已经解了。”
难怪屋子里会有那样的一股子味道。
“只是......”黄郎中似是小心翼翼的望了我一眼。
“只是他年纪小,又经过了这么一番折腾,还染了风寒,恐怕要将养很久才能痊愈是吧?”
连我自己都能听出来我自己声音里的不耐烦。
黄郎中黯然的点了点头接着道:“虽然小少爷救过来了,但那个妇人是不可能了,小姐您还是快些叫她的家人进来瞧瞧吧!“
妇人?
我院子里的妇人倒是不少,但大多都是在院子外面当差的,平素根本就进不得我的屋子。
难道他说的是顾妈妈——家义的乳娘?
仔细想想,从刚才进屋连一个照面都没有和顾妈妈打上,我还以为她是回去歇着了。
“您说的可是一个穿着蓝色比甲的年轻媳妇子?她也中了毒?”
黄郎中面色深沉的点了点头:“晚生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那位妈妈腹痛不止,眼球外突,浑身发红,这正是毒素流窜到了全身的症状。药石无医,晚生只得施了针稍稍减去她的疼痛。”
顾妈妈的丈夫原本是给莫姨娘管车马的马夫,跟着莫姨娘到了杨家后被我安排到了化城的茶叶铺子里去当三等管事。
没想到顾妈妈临死前身边竟连个亲人都没有。
我想起顾妈妈曾说自己每次来当差前都会把自己的儿子送去隔壁帮忙看着,那孩子今年应当和家义一般大小,正是懵懂的年纪,忙吩咐兰泠道:“去把顾妈妈家的小子接过来,让他见他娘最后一面。”
兰泠知道这是急事,应了一声出了门去。
“如今家里正是多事之秋,难免有些照顾不周,还请先生不要介怀。“
我微微屈膝行了个礼,望着眼前身形高大的男子半晌,犹豫了片刻。
最近家里实在不太平,尤其是这些魍魉鬼魅的伎俩竟然肆意横行起来,不止连连有查不出原委的奇案,甚至出了动辄中毒的事故来。
平素我曾厌恶黄郎中为人忠介耿直,不懂转圜,此刻就成了难得的优点,我身边为数不多可信的人。
如果能把黄郎中留在家里坐镇几日,待到我腾出手来把这件事理顺,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黄郎中未必愿意卷进这样理不清道不明的内宅之争来。
但凡是聪明人,都会主动回避的吧?他肯告诉我家义得病的真相,已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望着眼前年轻男子俊朗的眉眼,我的嘴张了又合。既然是清白之身,何必拖他一个无辜的人下水。默默的行了个礼,我转身推了门抬步往外走。
有这些时间,不如趁早去外院的灵堂里瞧瞧!
“你就这么走了?”
男子低沉的声音深处藏着点愕然,我回头正好瞧见黄郎中诧异的脸。
怎么?
我需要帮手的表情这么明显吗?
“你......你不求我留下帮你?”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过劳累眼花,抑或是实在太渴望有人依靠,我居然觉得黄郎中面上露出几分羞涩忐忑的神情,脸上好似还有些红晕一般。
“先生......愿意......吗?”
我实在需要帮助。
虽然我不能要求,但现在是他主动提出的,我不过是答应罢了!
即便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这样做有多么自私,我还是忍不住放纵自己。
冬日的阳光透过冰裂纹窗子投射进明亮的光柱,站在堂中间的男子郑重的点头,脸上扬起一抹真挚的笑容,竟然比那和煦的光芒还温柔几分。
我被他眼睛里闪耀的光芒晃了眼,有多久我没有看见这样全心全意出自内心的笑容?
在我的世界里,笑容是为了讨好,为了交际,为了交换我需要的东西。有几次,是发自真心,出于欢乐?我突然有点嫉妒这个站在我面前笑得毫无城府的男人。在他的眼中,最重要的莫过于用医术医治好那些病患,却不知道真正要人命的,除了病痛,更是心疾。
人之心灭,大于身死。
“劳烦先生了,先生请回吧!”
我半阖了眼睛,转身就走,听到身后传来他焦急的喊声,更加快了脚步,他的话被关门的声音掩盖,我没有听清。
人世间,洁净如君的人实在不多,我不忍心亲手毁掉。
兰芷见我回了正屋,兰泠又没有服侍在我身边,忙上前来侍奉茶水,说了黄郎中前来诊治的过程。
早在他进门前乳娘就身子不适,兰芷到底是我院子里的丫鬟,不敢怠慢了她,只当她是劳累着了,就将她安置在了门房婆子们平日里守夜的屋子里。后来黄郎中正给二少爷施针的时候门房黄婆子的女儿二喜进来通禀说乳娘直嚷着肚子疼,想请郎中过去瞧瞧。兰芷看黄郎中仍旧在为家义诊治,奴婢再有脸面也大不过主子去,就叫二喜回去跟顾氏说让她再等等。可是等到黄郎中给家义诊治后知道这么一回事再急急忙忙的赶过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顾氏躺在床上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又哭又嚎的没了个人样儿。
“小姐,我......”
兰芷站在我面前缩着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
我不禁苦笑,这有什么可说的。就是好端端的奴婢,主子瞧着不舒坦直接叫人打死了也是寻常,更何况是这样的情况,不论换做谁只怕都是这样的处置。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觉得心里格外难受。
也许是因为顾氏就像曾经的我,有用的时候被人捧着,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可到了生死关头,被弃若敝履一般的随意丢在街上,一文不值,生死由天。又或者,是因为我现在也像顾氏一样,性命被人随意捏在手心里,玩弄于鼓掌之间。
同病相怜,总是让人格外的怜惜些。
许是我脸色实在不好,竟把原本就不安的兰芷吓了一跳,她脸色一白就跪倒在了我面前。
“小姐,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实在是......”
兰芷捏着衣角说不下去,眉梢眼角还带着点茫然和委屈。
她大概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弱肉强食,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主子奴婢只能救一个,任是谁都只会选身份高贵的那个。
连小丫鬟都清楚的道理,我居然还在这里感怀。
“快起来快起来!”
我忙扯了兰芷起身:“你做的没有错,我只是十分怜惜顾妈妈罢了!”
兰芷含着泪点头。
“最近家里事多,多亏了你看着我的屋子。”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兰芷羞涩的一笑,张口要说话,被我快人快语插了过去:“做得好就是做得好,做得不好就是做的不好不必推辞。连日里这一桩一桩的事你也瞧见了,一环扣一环一毫都不差,可见这是早就设计好的,不抖搂个干净不会罢休的。只怕想要理顺家里这些杂事还要些日子,绿寇被关了起来,我身边只剩下你和兰泠两个,我的屋子可就全都交给你了。”
我细细打量,兰芷虽然红着眼圈儿,却没有诧异的神色,可见心里也是个有思量的,早就想到了我会这样安排。
我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子又多了几分满意。
想要理清家里最近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杂事,我屋子里可是一点差错都不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