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子只剩咱们两个了,你还卖什么关子?”
坐到炕上,我笑着拧了兰泠的胳膊一下:“你这丫头,真是恃宠而骄,越来越没规矩起来!”
兰泠嘻嘻的笑了两声,在我脚下的小杌子上落座,指着我腰间笑道:“这可真的是好东西呢!”
我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周管事按照您的吩咐,把这香囊并药方都拿到外面去给人瞧了。人家说,这两个原本就是一套的,专门为体虚阴寒的女子排毒所用,一个内服,一个外用,雄辅相成,有助于保容驻颜,延年益寿呢!”
我捏着腰间的荷包,忍不住苦笑。
难怪那郎中不过草草问脉,就能写下药方,分明就是黄郎中早就安排好的。
我原以为他为人愚钝,不想也有这样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知晓我必不会去再寻他来给我瞧病,提前安排好了人把这药方给我送过来。
我抚了抚垂在荷包下的大红穗子,吩咐兰泠道:“以后每天都按那方子,煎一剂给我送过来。”
兰泠自然能领悟话中深意,笑着应了。
果然不过三五天,我面上的痘全都消了下去,面色更添红润,再加上月事已过,愈发觉得人精神起来。
一挨就到了十三的早上,正是料峭春寒的清晨,我还未醒,兰泠就叫了我起来,一边忙忙的往我身上套衣裳,一边笑道:“小姐,老爷回来了,这会正在老太太屋子里头。刚才红玉姐姐来了,叫我快给您收拾收拾,请您过去呢!”
一听兰泠这话,蒙蒙睡意尽无,我一个机灵清醒过来,也手忙脚乱的往自己身上套衣裳。一时到了祖母正屋,除了王姨娘,众人都已经聚齐,簇拥着一左一右坐在炕上的祖母和父亲。
不过月余不见,父亲却面露沧桑,风霜满面,鬓角泛银,虽然已经梳洗过了一番,满上仍有掩不住的风尘疲倦。
我忙带着家义上前行礼。
父亲不过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问道:“听说这些日子,家里都是由你管着?”
瞧向我的目光,依然如当初一般锐利。
不,是比从前,更多了几分谨慎的揣度。
我恭谨的点了点头,哀戚道:“母亲生前一月,已经病重的下不得床,亲手将家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我,女儿不敢不尽心,幸好没出什么大乱子。”
母亲到底得的是个什么病,没有比父亲这个当事人更清楚的了!
从母亲腹中掉出来的那块肉,是他对她一生的亏欠,莫说今生,生生世世,都偿还不起!
侍立在一旁的莫姨娘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抿着嘴微微的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
父亲将目光投到站在我身边的家义身上。
我早已想到,灵堂上的这场风波一定瞒不过父亲,倒不如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任他计较。
“母亲突然去了,家里面难免有些刁仆,或是浑水摸鱼,或是借机闹事,兴风作浪,倒是闹出了一场事故来。好在二弟吉人自有天相,才能处处化险为夷,也许是母亲之灵在天保佑,也未可知。”
父亲听了我的话,知晓我是暗示他,这件事如果敞开了说,最不好看的就是他这个家主,虽然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也不过冷哼一声,就此作罢。
我不禁莞尔一笑。
生活就是这样,充满了无尽的无奈和妥协,但,也不会次次都是我来退步。
众人陪着祖母用了一顿早饭,父亲将我叫到了他在内院的书房。
原以为他是要训斥于我,不想只是问了问我家里的情况,母亲丧仪的进展,来祭拜的人家等情况,我忙立起身来答道:“女儿年幼,不敢插手外院事务,故而一应礼金往来,俱是由吕先生管着。父亲这边问我,我也并不知晓。至于内院一应钱财进出,都在我手里,若是父亲要看,一会叫丫头们把账目送过来就是了!”
父亲听了这话,愣了愣,面色迷茫的问道:“你怎能把外院交给吕先生?”
我淡淡一笑,拂了拂袖口:“自古内外有别,女儿自然不当插手外务。”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不管见了什么,都恨不得牢牢的抓在手里?
父亲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就收着吧!也不用再拿来给我看了。”
我笑着应了一声,就要趁机退下,不想父亲突然抬起了头,轻唤了一声:“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
虽然心里老大的不愿意,但我不得不止住了脚步,面上带着一种乖巧柔顺的微笑,立在父亲案前五步远的地方。
我一边凝神望着他,一边暗暗思索。
他会问我什么?
问我血棺之事的始末?
还是问我为什么祖母会突然闹着要出家?
......
等了半晌,都不见父亲开口,我惴惴的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
不想竟瞧见他,垂着头,偷偷举了袖子,拭去眼角的泪水。
“你母亲......你姑姑她......去的时候,有没有......留给我什么话?”
我直盯着父亲,心里不禁讽笑。
现在才想起,她是你的结发妻子?现在才忆起,你们当年的夫妻恩爱?
晚了!
当你在外面偷偷纳妾,还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她却在想尽办法的为你生个孩子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在你不顾她的阻拦,一脚踢掉了她期盼十年的孩子的时候,你又在想什么?甚至在你看她病得形容枯槁,连床都起不来的时候,你又醉身在哪个温柔乡里?
现在她已经去了,你假惺惺的掉几滴眼泪,就想要赎罪,想要洗清你先是弑子,又亲手害死了你的妻子的罪孽吗?
我冷冷一笑,上前两步,微屈了膝,道:“请父亲恕罪,母亲去的时候,正是深夜,女儿并没有侍候在榻前,并不知母亲弥留之际,可曾说过什么。可之前女儿去探望的时候,母亲曾神智不清,以为自己腹中怀了子嗣,常常与我说些对未来的憧憬,偶尔也会说些女儿出生前的旧事......”
撑肘在案上的男人瞳孔一缩,面上半是悲凄,半是惊慌,好不可笑。
我们两人默默相对了半晌,父亲朝我挥了挥手,我忙笑着行了礼,退了下去。
回了院子不多时,原本在灵堂里主事的宋妈妈,也带着从院子里调走的人回来向我复命,我笑望着一屋子的人道:“这下就只剩绿寇没回来了!”
宋妈妈一张脸笑得菊花似的,道:“绿寇姑娘好福气,能在老祖宗那里养病。”
我挑了挑眉望她。
之前她引荐人给冯氏的账,我还没跟她算呢!她可好,倒是硬生生的往枪口上撞!
我接了兰泠奉上的茶,抿了一口润润唇,笑道:“妈妈这些日子当差,不见清减,反倒是丰盈了些,看来这还是有个差事好!若是妈妈这么想着休息,不如我给妈妈放个长假,将你也送到祖母院子里去,和绿寇先做个伴如何?”
转念一想,我接着笑道:“原是我说错话了,妈妈您原本就是祖母院子里头分过来的,这厢回去,也许祖母她老人家心情好,说不定还会带着你出去呢!”
说完,也不等她解释,我就已经搁下茶碗起身,转身进了内室。
因父亲回来,一应与母亲丧事相关的事务,自然都要移交到他手上。我也乐得清闲,过了午休后,吩咐兰泠将仍旧关在我院子里的翠儿、珠儿、甘三泉家的、小厮绿茗、并翠儿的娘都叫了过来。
翠儿、绿茗两人,犯了盗窃之罪,按照家里规矩,罚俸三月,小丫头珠儿盗窃金簪,因是贵重物件,由她娘领回去,永远不许进园子;甘三泉家的,害人性命,本该移交官府处置,可其中还牵连了一个兰心,自然不能搬到明面上来说,我也无意于要她的性命,只命她三日后启程,由周百木安排人护送,到我在山东安置的庄子上生活,永不许再回来见她的家人。
至于翠儿的娘和刘管事,虽然两人不该私相授受,可到底也是出于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按翠儿的娘私下传递,赶出园子永不再用,而刘管事则以窥视内宅的罪名来处置,罚俸一年,降为三等管事。另外我暗示翠儿的娘,叫她尽快安排婚期,到时我自会有赏银给她们二人,多多少少可以拿来补贴家用。
翠儿的娘自然是高兴得很,连连磕头道谢,其余人虽然受罚,但到底不过是罚俸,唯有甘三泉家的,不日就要与家人分离,哭得哀哀凄凄,不能自已。
我将众人都屏退,一边抚着袖口的流云纹样,一边沉声问道:“难道你对我的安排不满?”
甘三泉家的连忙摇头,可面上的泪如雨一般零落。
贪心不足蛇吞象!
我淡淡说道:“你想想被你害死的四个人,哪个不是像你一样,都是有牵挂的人,可她们现在都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如果你心里对她们有半分的愧疚,就不用再向我求情了,只管从我的门出去,赶紧回家收拾行李吧!”
甘三泉家的见我态度冷淡,知道事无转圜的余地,一行哭一行向我磕了三个头,哑着嗓子道:“多谢小姐不杀之恩。”由兰泠陪着,出了门去。
至此,除了真正的凶手,血棺之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晚上去祖母处用饭,父亲面色已恢复了寻常,笑意盈盈的和祖母说话儿,倒像是亲生的娘俩儿似的。
我暗暗思揣,要是父亲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当如何?
要是他知道了,虽然他一直坚持要竖立起杨家的门楣,可连他自己,根本就不是杨家人,又会作何反应?
人的命运,当真奇妙!
祖母以为掌握了父亲身世的钥匙,最后却不得不出家来明哲保身;父亲以为掌握了母亲的弱点,最后却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而母亲,始终紧紧抓着我的身世大做文章,最终却枉送了卿卿性命......
命运的轮回,似乎就镌刻在这一环一环的因果报应里。
用毕晚饭,众人一同饮茶,因父亲回来,不管是王姨娘还是莫姨娘,两人面上都多了些笑容,三个孩子围着父亲,叽叽喳喳的说话,好不热闹,我就趁机将希望父亲为三兄弟延请一位塾师的事说了出来。
父亲端着茶盅,沉吟半晌,才道:“我看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慢慢挑选的好!”
我不禁想起,祖母躺在炕上,向我气定神闲,言之凿凿的说,父亲肯定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模样来。一时觉得好笑,我和祖母相视一眼,我又笑着将先请家信教导家义的事向父亲说了。
父亲眉峰一挑,一副我无所谓的表情,果然下一句就是:“这样安排妥当得很!”
家义一听父亲允了,分外高兴,绕着家信跑过来跑过去,哥哥长哥哥短的,惹得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家诚也咿咿呀呀的要下地玩儿。
父亲一边扳正儿子,一边道:“我与你祖母商量了,既然我已经回来了,再让你母亲这样呆着也不是回事,你明天随我去一趟大槐树寺吧!”
我忙起身应了,问道:“您看安排几辆车合适?”
祖母笑眯眯的瞥了我一眼,将我心里的小算盘看了个一清二楚。
父亲久未归家,未必会意识到我之前是如何的锋芒外露,我倒不如趁机守拙,也算是给自己个缓冲的时间。
父亲随意的摆了摆手,道:“这些事你看着安排就是了,除了你祖母,咱们都去!”
我笑着点头,就算应下了此事。
当晚回去,我就和兰泠商量妥当。
母亲的灵柩,自然有灵车拉着,不用我考虑。父亲是骑马的,家信是长子,要在前面引幡,若是坐车,来来去去的倒不方便,不如也备下一匹马。其余的人就只剩下我、家义、王姨娘、莫姨娘和家诚。若是我和家义同乘,王姨娘和莫姨娘不免尴尬,索性就我和王姨娘坐一辆青帏油毡车,莫姨娘带着两个儿子坐一辆宝络大车。
连夜给内外院管着车马的管事传了话,安排妥当后,我想着家义平日里都是和我同进同出,吩咐兰泠亲自去告诉他一声,明天的安排。结果兰泠回来好一阵笑,说家义一听就生了气,说自己也要像哥哥们骑马,说什么都不要和姨娘坐一辆车。
我抱着汤婆子躺在床上,问:“那你是怎么劝说他的?”
兰泠一边脱衣裳,一边笑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像小姐您一样,拿二少爷的那几个小厮说事呗!”